《我从未见过银河》谦少

8、野心

　　叶殊又是两天没出门。

　　尹珍珍最近在演出，没有时间烦他，他自己在家，不想画画，就把这两年囤的笔墨纸砚都整理了一下，正整理到一半，纸堆里忽然响起电话的声音。

　　他在一个蕉叶砚下面找到自己的手机。

　　是陈少白打来的电话。

　　“哎呀，叶殊，你在家吗……”

　　“在。”叶殊没什么耐心：“有事说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你一下，你上次捡到的那个男孩子，不是说来我店里做事吗？怎么不来了？”

　　叶殊看了一下时间，发现今天是星期一。

　　“他没去上班吗？”

　　“他昨天打了个电话来，说很抱歉，不能来上班了，。我还以为他对我有什么意见呢。”

　　陈少白那店看起来是不太像什么正经店，去年他去了趟非洲，搞了很多奇形怪状的乌木雕摆在店里，吓得很多女生都不敢进店了，他的心虚不是没道理的。

　　“你不知道自己问他原因？”叶殊皱起眉头。

　　“我不敢。”

　　“你不敢问他，倒敢问我了。”

　　陈少白压根不怕他，还在笑嘻嘻的开玩笑，叶殊懒得跟他多说，把电话挂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放下正在擦的砚台，捡起手机，打了过去。

　　“把他的电话号码给我。”

　　-

　　夏铮跟着尹奚，上了七楼。

　　他在来之前，就已经在网上查过百里传媒的信息，知道这家娱乐公司成立不到半年，老板尹奚曾经是国内最大的电影公司华天的总经理。也知道给他名片的Vincent，是在国内和国际上拿过无数个电影最佳造型和服装的前辈，当年香港电影全盛时期，他也是功臣之一。

　　但是他对于尹奚的年轻有点意外，网上他的资料很少，夏铮还以为是个中年人，结果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而且清瘦得几乎有文人气。

　　这栋楼不算很气派，至少跟S城外滩的那栋华天大厦没得比，夏铮看出来尹奚的处境有点窘迫，这栋楼里除了那个徐艺，似乎也没有别的艺人，都是一些工作人员和练习生。

　　七楼很乱。

　　从走廊里开始，就堆着一些道具布景杂物，两侧的房间里，有些开着门，有人躺着睡觉，有些传来说话声。

　　尹奚的办公室更乱。

　　推开门，是一张摆得不算端正的办公桌，上面堆满了一捆一捆的文件，几排挂满服装的架子横七竖八地挤在一堆，沙发上更是堆满服装跟文件，连地上也是一堆堆的录像带和卷宗，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与其说是乱，不如说是东西太多了。

　　尹奚把门艰难地推到最大的角度，请夏铮进来。

　　“不好意思，这些东西都是Vincent帮我从原来公司弄来的，还没整理，有点乱……”

　　他正在解释，身后的少年却安静地拿出一张纸，放在了办公桌上。

　　“我不能当明星，是因为这个。”

　　那是一张户籍证明文件，上面的照片与夏铮本人并无差距，年龄也确实是十七岁，然而，姓名一栏，却不是夏铮两个字。

　　“我的名字不叫夏铮。”少年平静地告诉他：“十七年前，我父亲拒绝认我，和我母亲大吵一架，说她私生活混乱。刚好电视上在放《东周列国志》，我又姓夏，我母亲一怒之下，就把我的名字起成了夏征舒。”

　　他的神色平淡，仿佛他在讲的并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事，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事实上，他看尹奚的眼神如同看待与自己平等的人。

　　尹奚的心中震撼无比。

　　他知道少年在说什么。

　　这个名字的来历，是春秋的一段艳史，夏姬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艳后，一生传奇，三为王后，七为夫人。而夏征舒，是她第一次出嫁与陈国的大夫夏御叔所生的儿子。夏御叔死后，夏姬同时与陈国国君陈灵公，陈灵公的臣子孔宁、仪行父□□，君臣三人都持有夏姬的内衣，在上朝时拿出来相互嬉戏，夏征舒十八岁时，这三人在夏姬家中饮酒作乐，拿夏征舒的出身来开玩笑，赌谁才是夏征舒的父亲。夏征舒离席，吩咐仆人封锁家门，将陈灵公射杀，弑君夺位。

　　什么样的母亲，会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叫夏征舒？

　　被起了这个名字的孩子，又是如何长到十七岁的？

　　夏铮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甚至有点习惯了。

　　他收起那张纸，放进书包里。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当明星了。”他转过身，朝门口走去：“再见，尹总。”

　　他并不是第一次被星探发掘，事实上，很多时候并不用发展到这一步，尹奚已经是个例外。

　　然而一个更加例外的声音在他背后响了起来。

　　“百里传媒的百里两字，是我自己起的。来源于《孟子》，“百里奚举于市”，秦穆公用五张黑公羊皮把百里奚买回来，这是买奴隶的价格。我叫尹奚，是因为收养我的人，希望我成为又一个百里奚，一个物超所值的奴隶。”尹奚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很巧吧，我们的名字里都是有着典故的。”

　　夏铮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墨黑瞳仁安静地看着他，这是今天第一次，少年眼中表示出探索的样子。

　　“聂家名下有很多孤儿院，聂先生带走我时，连一分钱也没有花。我在聂家待了二十三年，挨过打，也失去过尊严，但我现在知道我和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没有不同，所以我给自己的公司起名叫百里传媒。”

　　尹奚的声音平静而温和，一个成年人，尤其是一个身居高位的成年人，这样坦诚地把自己的过去和盘托出，是足以打动任何人的。

　　然而即使是在尹奚这样的剖白之后，少年眼中仍然没有一点情绪，他丝毫没有想要与尹奚同病相怜的意思，更遑论交心，这十七年他心中似乎没有滋生一点自怜自艾，他似乎并不需要谁剖开自己的伤口来安慰他，这样的少年，到底是怎样长成的？

　　他有着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漆黑如墨，相书上说的寒如星大概就是这样。在这双眼睛面前，年龄的差距，甚至地位的高低，似乎都变得毫无力度，你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任何技巧都无法打动他，他只要听最枯燥的事实，除此之外，万事徒劳。

　　尹奚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做了十多年经纪人，这世上没有什么过去是不能抹除的，名字可以改，出身可以瞒，况且等你到了一定高度，自然有人能接受你开诚布公地谈。靳云森当初一家八口住在潮州渔船上，现在仍然是天王。周子翔出身九龙城寨，他母亲是暗娼，不知道父亲是谁。但是我从来没听见人说，他不是值得尊敬的人。”

　　“但是周子翔自己喝酒飙车把自己撞死了，不是吗？”

　　尹奚的笑容有一丝苦涩。

　　“是啊，”他告诉夏铮：“所以我绝不会让他的故事重演的。”

　　夏铮的神色仍然没有变化。

　　“把你们的合约给我看一下吧。”

　　尹奚弯腰在抽屉里翻找合约，百里传媒的合约只有一个基础模板，具体条款都是后填的，他拿出钢笔来，正在上面填各种比例，忽然听见背后夏铮的声音。

　　“你想过像我一样自己把名字改掉吗？”

　　尹奚笑了起来。

　　“想过的。”他说：“但是到一定年纪，就不想改了。”

　　“真的？”

　　“真的。”

　　-

　　上次他和张黎聊天，说到为什么很多人喜欢猫多过狗，张黎说猫长得漂亮，况且人性本贱，尹奚说猫高傲起来固然可爱，但最真正让许多人心折的，恰恰是这样漂亮高傲冷漠的生物，偶尔露出的一丝温情。

　　他们的谜面是猫狗，其实谜底就在说娱乐圈。

　　这圈子里如今太多完美人设，正直善良温柔谦虚……，一切美好词汇不要钱般往上堆，堆多了就不值钱了，其实艺人和观众心里都是清楚的，就像精致的CG，做得再完美，还不如寥寥几笔的漫画打动人心。

　　人性如此，做偶像就像兵法，先卖个破绽，缺点是真的，优点才像真的。然而谁也没有这么好的演技，能演过每一个综艺和访谈。所以要找真正有人格魅力的人，这世上漂亮皮囊多，有趣灵魂多，两者兼具的，十年难得一遇。

　　流行的偶像太容易做，年轻的俊男美女，公司包装一下，公关炒一炒，总能热热闹闹一阵，如同韭菜一茬又一茬。然而尹奚厌倦了割韭菜，他想要一个像周子翔或者聂行秋那样的人，就算去世二十年，仍然有人隔着访谈影像爱上他。

　　时光是最强大的东西，现在再繁花锦簇，完美无瑕，十年后再回头看，万物都显形。

　　都说他温和，都说他包容，其实谁也没有他的野心。

　　他是如此狂妄，竟然想要与时间做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