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银河》谦少

33、善意

　　是尹奚的电话救了叶殊。

　　夏铮手上还有东西 ，就没把电话拿起来，仍然放在流理台上，顺手开了外放，手上仍然在准备食物，电话一接通，那边就听见了音乐声，尹奚低声问：“你现在能回公司吗？夏铮。”

　　“什么事？”

　　“叶霄来了。”尹奚语气很认真：“他瞒着家里人从国外飞回来的，呆不了多久。”

　　“我知道了。”夏铮还没说完，就听见那边叶霄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又不是陆赫，你别什么臭鱼烂虾都塞给我啊。”

　　电话两边都沉默了下来。

　　饶是尹奚久经世故，也不由得有点语塞，只能解释道：“叶霄就是这脾气的，他其实不是这意思。”

　　夏铮大约有三秒钟没说话。

　　然后他说：“我可以放完假再回去吗？尹总。”

　　“可以的。”

　　要是他跟鄢卓那样一点就爆反而好些，至少尹奚知道他是生气了。他这样不动声色，反而让人更加愧疚。这愧疚实在太有杀伤力，不然尹奚不会让他放完这场假。

　　旁边的叶霄倒是很惬意，脚都翘在了调音台上，他当初在华天的时候就把公司当家，现在尹奚当了老板，更加放肆了，直接在尹奚休息室洗了个澡，穿了身睡袍，敞着领口，瘦得皮包骨，皮肤白，胸口手术的伤疤尤其明显，见尹奚看他，也懒洋洋看回来。

　　尹奚见他这样，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说了声：“准时回来。”就准备挂电话，但就在这时，电话那边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夏铮不是什么臭鱼烂虾。”那是个男人的声音，非常好听，好听且年轻，光是听声音就知道是个多骄傲的人：“他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年轻人。”

　　尹奚心中叹息了一声。早该猜到的，是这个性别……

　　“请问贵姓？”

　　“姓叶。”

　　“叶先生。我叫尹奚，是夏铮签约公司的总经理。”他彬彬有礼地道：“抱歉，那只是个玩笑。”

　　“不好笑。”那边的声音仍然冷冷的。

　　“我知道。”尹奚语气也严肃起来：“以后不会了。”

　　这就是久于世故的好处，他知道这不是意外——夏铮做事比大部分成年人都可靠，能拿起这个电话的人，本身就是有资格动他手机的人。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就是那个让夏铮凌晨三点跑着去见的人。

　　尹奚说完之后，电话那边安静了一瞬，然后夏铮的声音出现了：“我会按时回公司的，尹总。再见。”

　　他声音里带笑意，虽然只有短短几秒，尹奚也知道他现在一定在笑，也知道这笑容一定非常好看。

　　尹奚挂了电话，安静地在录音室站了一会儿，然后走了出去。

　　“喂，你去哪……”叶霄还没问完，他已经匆匆走了出去。

　　他一面走，一面掏出烟来，走到走廊尽头，把窗户打开，去最近的房间拖了张椅子，坐在窗边抽起烟。

　　他今年三十二岁，太累了，所以有那种带着疲倦的清瘦，秦月常说他身上有种神似爱德华诺顿的气质，这个圈子里最好的摄影师说的话，大概还是有点道理的，这种气质是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是十分温顺，几乎有点习惯退让的气质。

　　当然，谁都知道，爱德华诺顿，是演过国王的人。

　　何况秦月并没见他取下眼镜的样子。

　　如果她见过了，大概就不会这样说了。

　　张黎看到他时，他已经抽完两支烟了。八楼整个楼层都是工作用的，所以装修得很实用，简单的白墙，漫长走廊，四四方方一个窗口，尹奚坐在窗口右下角，背靠着墙，疲倦地把头靠在墙上，闭着眼睛，仰着头，很累的样子。

　　他的眼镜取下来了，放在自己腿上，手上仍然夹着烟，垂在身侧。

　　他鼻梁上有眼镜的痕迹，睫毛很长，他近视度数太高，所以取下眼镜仿佛变了一个人。

　　张黎刚走近，他就察觉了。睁开眼睛，伸手把眼镜戴上了。

　　不过惊鸿一瞥，短暂到不足一秒，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张黎仍然怔了一下。

　　她想起上次跟秦月讲笑话，取笑乐综为了力捧某个大小姐拍的那部电视剧，说其实丫鬟比小姐好看是合理的，因为丫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越漂亮越好，小姐是生出来的，没得选。

　　两个人都觉得这笑话不好笑。

　　聂家做慈善很多年，办了十多家孤儿院，尹奚当年就是千挑万选出来陪太子读书的人。当然这并不会影响她们对尹奚的尊敬，只是让她们不想再讲关于丫鬟的笑话而已。

　　“怎么了？”张黎走过去，找不到椅子，就跳到窗台上坐着，顺手也掏出烟来：“太累了？”

　　尹奚摇摇头。

　　白色的烟雾缓缓往上升，他的脸在烟雾中，疲倦而安静。

　　“夏铮放假去见的人。”他顿了顿，似乎还在消化这事实：“是男的。”

　　“猜到了。”张黎倒是潇洒：“上次我故意套他话，说是女孩子，看出来一点。”

　　尹奚不说话了。

　　张黎笑起来。

　　“怎么了？多大点事呢，米林当年出柜都过来了。夏铮可比他有分寸多了，”她见尹奚不说话，索性开起玩笑来：“实在不行，你的重点培养对象不是还有个聂决明呢？至少他喜欢的是女孩子。”

　　“聂决明又怎么了？”

　　“最新消息。”张黎笑得像看别人家起火：“鄢卓自己没上游艇，游艇上是聂决明和卷毛，三个女孩子，一个是鄢卓表妹，还有两个都是她朋友。记得上次外滩那个给ECHO全员的应援吗？上了热搜那个？正主就在船上呢。”

　　-

　　其实夏铮没想到叶殊会忽然接起电话。

　　叶霄的脾气他其实并不了解，但是尹奚身边多的是这样的人，猜也猜得到。既然有Vincent这种把他当宝的，自然也有不把他当一回事的，虽然话难听了点，倒也是意料之中。

　　但叶殊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外。

　　他讲电话语气像极那次在酒吧的时候，其实他真的不是很会吵架的人，因为越是生气语气越冷，倒给人彬彬有礼的错觉。

　　尹奚的反应恰恰是最好的应对，尹奚礼貌，他也只好礼貌，两人短暂地交谈两句，他就把手机放了下来。

　　夏铮也不着急，笑着接过了手机，把电话挂了。

　　“笑什么？”叶殊余怒未消：“别人骂你，你不知道生气的吗？”

　　“我知道的啊。”

　　叶殊实在是对这种礼貌的应对一点办法没有，明明是气的，但是夏铮安静对着他笑，他竟然也就没办法继续发脾气了。

　　他实在是太好对付的人。

　　他对恶意这样熟悉，但是对善意，哪怕是礼貌的善意，都显得无所适从。

　　他还在为夏铮生气，却不明白他自己才是那个不知道如何反击的人。

　　夏铮又想笑，又觉得有点难过。

　　过去的那二十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呢？

　　叶殊还想再说，眼前却忽然一暗，厨房的明亮灯光下，夏铮忽然伸出手来，就这样张开手臂，抱住了他，少年比他还高出半个头，有着修长手臂，和宽阔肩膀，他仓皇地怔在当场，连手都不知道如何放。

　　上次尹珍珍说看到两篇论文，很有意思，一篇是讲一个婴儿和母亲肌肤接触的实验，研究的是抑郁症和婴儿时期经历的关系。另一篇，是讲童年经历不幸的人艺术天分往往会更高。

　　其实这两篇连在一起看，就能讲完叶殊二十四年的人生。

　　大概他十二岁的时候，有次在临摹一幅字，叶凤至在旁边看，嫌他始终写不好，忽然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教他写了一个“樂”字。

　　叶凤至的手指修长，但是瘦，因为脾气坏，所以握得尤其紧，几乎把他手指勒进笔杆里，那时候他还没开始拔高，又瘦又小，是夏天，叶凤至穿着衬衫，站在他背后不过一个字的时间，呼吸轻而浅，云一样飘在他头顶。

　　叶凤至向来洁癖，从来不碰他，教画时也不碰，当然是因为嫌弃。叶殊没想到自己也同样厌弃这感觉，像与陌生人擦肩而过，最好连衣角也不要碰到。

　　十四岁亲他的人，是邻居家的女孩子，大他一岁，十四岁的叶殊漂亮得像一幅画，她亲他时他正盯着水缸里的睡莲看，那个地方是一条破败的古巷，叶凤至买下一间院子，她家买了另一间，她每年都回来过暑假，她家有睡莲，叶凤至的院子没有。

　　叶殊喜欢睡莲那种带一点妖异的深蓝色，他不厌其烦地用国画颜料来调这个颜色，每一朵，从花苞到盛放，再到花谢。

　　那女孩子其实长得很好看，嘴唇像花瓣，有笑涡，那一幕应该是很好看的。

　　但叶殊的反应吓坏了她。

　　他一句话没说，只是安静地看着她，那眼神像看什么奇怪的东西。他的眼睛像镜子，你无法看到任何情绪，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这不是女孩子期望的反应。

　　叶殊后来再没画过睡莲了。

　　但夏铮总归是不一样的。

　　夏铮的怀抱干净而温暖，衬衫领口有阳光下植物的味道。他甚至揉了揉叶殊的头发，他的手弹过吉他，修长而有力度。

　　“我不喜欢这样。”叶殊告诉他。

　　“我知道。”夏铮带着笑意回答：“但我想谢谢你。”

　　叶殊骨骼纤长，像一棵竹子，或者别的什么植物，腰很细，夏铮没有用力，他知道这大概接近他能接受的极限。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

　　“不用谢。”

　　“好的。”夏铮仍然想笑，却松开了手：“你最近想看什么电影吗？”

　　“你跟我一起看？”

　　“是。”夏铮回答：“如果你不介意我看到累了就睡在地毯上的话。”

　　“那你记得拿个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