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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番外 ...

  •   式凉没有刻意记时间。
      当二十年前中断的头痛回到身上,他倒在下着雨的停机坪,心脏仿佛被死神攥着。
      他不停默念:不,也不是现在。

      很快他在医院见到了元焕。
      他没顾上打伞,被发蜡固定的黑发东倒西歪,燕尾服上不均湿痕像是缭绕着他的惨然音符。
      元焕腕上的智能表时刻监测着式凉的身体数据,听到那声报警音,他直接扔下乐团跑出了音乐厅。
      这些年他金色的瞳仁变回了原色,此时他翡翠一般的双眸仿佛行将融化,顺着湿润的下睫毛流淌满脸。
      式凉吸着氧,虽然虚弱,还有写字的力气。
      “要是知道你打扮得这么好看,就该请假去你的音乐会。”
      元焕笑了下,然而下巴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狠狠抿唇,写:
      “等你出院再去不迟。”

      半年后式凉出院,是转院到德国。
      战后的二十年世界飞速发展,脑癌控制得很好,而精神体凋萎无可逆转。
      次元门彻底关闭后,地球再未诞生异能者,哨向精神修复方面的研究大大后退。
      式凉在他的脑内做着隐秘而艰苦的斗争。
      元焕和309号门那时一样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褪色、流逝。
      三年后精神体的退化使得脑癌的恶化无法控制了,医生通知他们式凉最多剩半年。
      元焕带式凉回国。
      任何治疗都无济于事,但有年迈的母父,拖家带口的妹妹们,朋友同事……
      元焕不接受那个半年的死亡通牒,日夜祈祷奇迹再一次降临。
      随着病情加重,式凉会一连昏睡三四天,忘记很多事,有时全身僵直像被凭空冻住,有时头痛得他试图撞墙,用外部的疼取代神经歇斯底里的疼。
      递给式凉那张纸条时,元焕三天没睡,手在颤抖,但他感觉不到。
      上面只有三个字:安乐死?
      式凉把纸团成一团,摇了摇头。
      元焕似乎松了口气,似乎更加难过。
      许久没有连接他的精神,式凉弄不懂了。
      他想多陪元焕一天是一天。
      并且安乐死大概率会让元焕背上骂名。
      现实中式凉普通地生活,身边没什么人特殊看待他,而网上的人们将他捧上了神坛。
      二十年足够网络主力军换了两轮,次元战争和结束它的人都被传说化。
      他们能被奉为爱情的极致,也能在他安乐死后被诋毁为两看相厌、元焕暴露残忍本性杀夫……

      就这样,式凉活了半年,又挺过一个半年。
      下一个半年,式凉有种强烈的感觉,就到这了。
      某个晴朗的午后,式凉午睡醒来,发现身上哪都不痛,行动自如。
      他留下一封信,溜出医院。
      坐绕远的公交,借着回光返照最后再看看这个世界。
      车上人不多,有个聋哑女孩在哭。
      式凉因为安珀学过手语,早忘光了,这几年又捡起来。
      安慰好了她,式凉下车,回到阔别已久的和元焕的家。

      此时元焕在空荡的单人病房床边读信。

      是时候该谈谈那个人了。
      元熠,门内我和他共同战斗过。
      十几年里他在Erde忍受的折磨比我这几年多,我有你,他却是完全孤身一人。
      他说他活着唯一的信念就是结束次元战争,让你们的悲剧不再重演。
      他牺牲自己开启次元门把我送回你身边,我决意连接Erde,他也跟我一起……这一切都是为你。
      我们没有在Erde中丢失自己,也是因为你。
      次元战争是为你结束的,元焕。
      写了这么多,还搬出你姐姐,就是为了道德绑架你——
      哪天我离开了,你不要跟来,享受这个因你而和平的世界。

      折上信,元焕枯坐良久。
      不等去找,式凉回来了,精神甚好的样子。
      抚摸元焕憔悴的脸,他的脸眷恋而哀恸地蹭着式凉掌心。
      式凉垂首,将他的面容吻了又吻。
      窗外日头隐没了光亮。
      元焕感到他在自己体内,热烫而坚硬;
      自己又在他脆裂的根系里,被松软的落叶包围着。

      月亮升起,他的叶子掉光了。

      一个人一生中能感到的痛苦是否有个份际?
      元焕本以为自己习惯了痛苦,用二十五年做好了失去他的心理准备。
      但是,啊,但是……
      他没了气息,被盖上白布,推进冰冷的房间,推出炙热的焚化炉,装进盒子,沉在墓穴里,一块石碑代替他站立在这个星球的大地上。
      停尸间,殡仪馆,葬礼,墓地……
      意识到自己在家里,元焕爬进衣柜,抱出式凉的衣服,埋首其中,喘不过气来。
      他死了,自己倒是还好好活着,不痛不痒,没病没灾。
      忽然,他发现抱着的衣服衣兜里有纸的触感。
      是一张纸条,式凉的笔迹。
      字迹有些打颤和轻飘。
      “你还好吗?”
      另一件衣服兜里。
      “今天都吃了什么?”
      每一件都有。
      “别难过,想点开心的事,我们可是有三十年的美好回忆。”
      “在哭吗?没有精神?洗把脸去。”
      “其实我在宇宙中旅行的不死生命,在这个星球结束旅程之后就去下一个星球生活了。”
      “阳光好的时候晒晒被子。”
      “小雨后去散散步。”
      “热的时候替我吃根雪糕。”
      “别老盯着死人写的纸条傻看。”
      “和大家友好相处。”
      “有没有照做?我不在就不把我的话当话吗?”
      “振作起来,累的话可以慢点振作,但不要停滞不前。”
      元焕深喘一口气,爬起来去洗脸。
      洗手台镜子上贴着纸条。
      “我能透过镜子看到你,让自己气色好点哦。”
      冰箱里还有式凉做好留下的菜。
      上面的纸条写了保质日期和“热了再吃”。
      微波炉里的纸条:
      “自己学着做饭吧。”
      餐具篮里:
      “做饭实在学不会就算了。”
      元焕笑了。
      从微波炉端出热好的饭菜,在餐桌旁,他像刚降世的婴儿那样丢人地大哭了不知多久。
      这是式凉复发以后他第一次哭。
      拌着眼泪的饭吃光也没吃出味道。
      洗碗池旁贴的:“冰箱里的菜做的仓促我没尝,吃了吗?好吃吗?”
      “好吃。”他回答。
      声音无比陌生。

      “纸条有100张,寄托不下所有叮嘱。”

      式凉病后的每一张纸条他都塑封了起来。
      他时常梦见自己刚认识式凉的二十五岁,他在林中、水中、雾中、雪中、雨中、火中,喊自己的名字,然后七窍流血……
      惊悸醒来,心脏久久疼痛不已。
      有时半梦半醒间摸向另一边床铺,空的。
      与之而来的就是山呼海啸而来的无尽悲伤,他应该是想哭的,但眼眶热了热之后,就只是难再续的睡眠。
      在工作,或走在路上,时常毫无预兆地,泪意就涌了上来,他向来都会察觉,然后它就止住了。
      如果这时候有人说出那个名字,肯定一发不可收拾。
      幸好没有不识相的。

      无数个清醒的夜晚,他播放式凉录在电脑里的歌,摩挲身上被式凉吻过的疤痕,或抱着式凉的旧衣,翻来覆去地读那些纸条。
      不用开灯,根据纸条的形状大小和大概的字迹轮廓,以及塑封膜的手感,他就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每每抚摸着这些纸条,默念上面的字句,耳边就好像重合了式凉的声音,元焕则一句句回应。
      他都不能怪式凉擅自离他而去。
      他太清楚式凉最后的岁月是怎么过来的。
      生不如死。
      因为自己不舍。
      爱真是相当残酷的东西。
      命运是折磨人的大师。
      元焕无数次在心中咒骂和感叹。

      过去失眠让他更加暴躁,如今失眠反而令他行动更加小心柔和,迟缓钝重。

      “认真生活。”
      “一定一定,照顾好自己。”
      “我爱你。”
      “预祝你每一个节日都能快乐度过。”
      “一切都会好的。”

      在脑海中幽魂的叮咛下,元焕努力活着没有他的日子。
      罗父罗母年事已高,在长男走后不久也相继去世。
      二妹丧假未完就勉强归队,救火时出了岔子,负伤回家修养。
      接连的亲长离世让小妹深受打击,辞了警察,离了婚,目前在姐姐家。
      团里在排练元焕写的交响乐,他婉拒了指挥一职,随团巡演就不能经常去看她们和向导家庭了。
      他有了自言自语毛病,尤其一个人在家的时候。
      他不肯搬家,也不刻意去找纸条,纸条还是像死亡倒计时一样地冒出来。
      式凉家人把他当做式凉一样关心。
      明树也有意无意开导他,时常和朋友约他出去。
      他从明树男儿的婚礼回来,做了一个格外长的梦。
      梦的开头和以往没什么区别。
      式凉在绿意盎然的草地上唤他,没有七窍流血,而是给他戴上了戒指。
      他们久久拥抱。

      因为政府工程,他必须搬家了。
      搬运工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聋哑人,他认出元焕,比划手语说他小时候见过式凉,在公交上。
      元焕坐在搬出门口的一把椅子上,戴着婚戒的手支着额头。
      半晌,跑远的神思被搬运工召回。
      他在床垫下发现了一张纸条。

      “今天开心吗?不开心的话看到这张纸条就要开心起来。”

      这是第一百张。
      元焕将纸条收在专门放纸条的册中。
      旁边是两颗过期风干的手工糖果,雪糕包装。

      他给搬运工塞了一笔小费,让她把东西都搬上车,等自己一会儿。
      独自留在空无一物的房间里,他十年间的眼泪似乎都在此刻一涌而出。

      他恨命运。
      他也爱命运。
      它给你伤害,也给你安抚。
      给你幸福,也给你悲痛。
      带给你一个个讨厌的人,也带给你一个个可爱的人。
      甚至有时候把你爱的人变成你恨的人,把你讨厌的人变成你爱的人。
      不过他还是对命运的爱更多,看在它给了他式凉的份上。
      它还不止一次把式凉还给了他。
      雪原深处,绿茵地上,还有长达二十年的奇迹……
      相逢,离别,每一次分开都不会是最后一面。只要在路上,终会再次相遇。
      这么相信着,就把永恒揣在了怀里,就能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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