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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番外(寺浅) ...

  •   他的家在靠近还的县城里,周围是山,一层层的,压城欲摧。父亲是城里的秋官,官职不大,但颇有好评。母亲是个温婉娴静的女子,柔软细致的五官比城里的大家小姐们都漂亮很多。
      母亲喜欢抱着他坐在屋前,望着看不到尽头的山脉峰峦,讲许多他听不懂的话,听不懂的故事。母亲说,山的那一边有一个叫做昆仑的国家,那里有很高很大的房子,那里有她的父母,那里的孩子都是从母亲肚子里生出来的,和这边树上结出的孩子都不同。
      他常常想,自己会不会也是从母亲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他想翻过那一道道的高山,去看看母亲口中,没有妖魔的昆仑。
      六岁那年,很多事情都变了。
      王死了,土地里的粮食也长不出来了。还有妖魔,很多很多,每天都能看到它们的影子。从村子的这一头到那一头。
      很多人离开了,也有很多人不原意走。父亲是官员,他不能离开这个地方,而他,也不想离开。庐里村民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他时常能看见抱着比自己还小的孩子哭泣的女人。然后第二天,那些孩子就不见了。他问父亲,父亲告诉他,那些孩子离开了这里,到没有妖魔也没有饥饿的地方去了。他很害怕,却没有告诉父亲,所有人都在等,等待明天自己是饿死还是被妖魔杀死。
      一天一天,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直到一个晚上。那些脸色蜡黄,形容枯槁的村民们举着锄头犁刀,在火把的光线里扭曲了面容的愤恨神色。他们说,是母亲带来的灾难,是父亲收留了母亲。他们要父亲把母亲交出去,否则,就要一把火烧了他家的房子。那一个晚上很吵很吵,冲天火光晃了眼,他却连闭上眼都做不到。父亲在门外拦着他们,他费力的劝说,却徒劳无功,母亲在房间里最后一次抱紧了他。然后,母亲出去,不知道和那些人说了什么,他看见一些人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却也看到一个人抡起锄头砸裂了母亲的头颅,殷红的血色从此遍布了他看见的所有画面。
      后来父亲就带着他离开了县城,他茫然的跟着父亲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庐里,所有的人都和县城那里一样。后来,父亲死了,临死前拽着他的手说,不要怪他们,他们只是想活下去。他点头应了,母亲也说过这话,但她是笑着的,父亲看着他的脸,也许是想起了母亲,从来坚强的他竟然哭了下来。他不停的说对不起,泪水划过脸上褶皱间的沟壑。眼睛里已经蒙了一层翳,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他仍旧是在哭的。
      他知道父亲深爱着那里,深爱着那个县城里的所有人,但是他同样深爱母亲。所以,才会对着他这张和母亲酷似的脸泪流不止。
      再后来,一个叫净天的人找到了他。说是父亲的旧识,可以从他去读书,日后能做个和父亲一样的文职。
      他答应了,自然是要答应的,自己什么都不懂,能有命活着就不错了,至于怎么活,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又过了几年,他当了差。巧也从最开始失去王的慌乱里渐渐恢复了过来,妖魔还是那么多,也许是习惯了,满大街痛苦的人少了,一个个连痛苦都感觉不到的人却越来越多。都麻木了,哪怕看见有人在面前被妖魔吃掉也没有反应,惊吓过后,什么都不剩下。是因为太过痛苦,所以,放弃了希望吧。
      那时候听说了件很荒诞的事情,说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独自杀死了一只妖魔。之所以还记得,是因为平日从不往来的同僚们都来他这里打探消息。他住在冢宰大人的家里就和他是走关系拿到这职位一样,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
      起初大家都是把这事当笑话听了,甚至有人设了赌局,要赌赌那孩子什么时候死,而他,就是消息来源,从净天那里问来的。净天似乎对这个孩子很有自信,也有意从他这里透露点消息出来,这让他也对那个孩子莫名信任起来,私下里也去赌过几次,竟然赢了不少。
      很快,他就满十八了,算是成年,从净天的宅第里搬了出去,其实也没必要那么急的,但是他还是搬了出来。
      这之后又是两年,同僚们已经没几个再去打那个赌了。因为那个名叫刖殚的孩子从来没失败过。他们转而开始赌那孩子每次能杀多少只妖魔,虽然仍旧是笑闹着,他却在这些人的眼睛里看见了熟悉的东西,那是母亲眼睛里从来没有消失过的东西,他很久之后才知道,那东西叫做希望。
      见到那个刖殚的时候他其实很感慨,果真是个孩子啊,圆溜溜的脸蛋,却不是因为胖,天生骨子就长那样,怨不得人。一双赭色的眼睛剃头得和晶石一般,却带了柄比他人也矮不了多少的长剑。一身血气却不显疏离,军队里出来的人他是见过的,无论多久,只要当过兵,那一身的血气都是消不掉的。可这个孩子却不一样,他沾过血,却仍旧干净。干净得跟梦似的,无论梦里什么样,醒了,你还是你。
      净天让他在一群人里找个文职的助手,以后管着他点,免得不知道规矩闯了祸。他觉得净天是想找个人护着这孩子,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要是给这官场弄浊了就太可惜了。
      他本是在一边看看的,谁知那小子看见他之后竟然浑身一震,似乎是被吓到一样,之后眼神就一直朝他这里飘。似乎是看见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很想要,又带了一丝陌生的恐惧。
      几天后他被冢宰大人的手下领到了那孩子的面前,笑得跟朵花似的。他说是第一次见到自己,但他心里明白,要不是那天这孩子的神情,也不会轮到他来领这差事。之后的几年,他就留在这个孩子身边,他一直没变,明明还是个孩子却跟个不要命的疯子一样,一次一次为了救人受上许多不该受的伤。偏偏还是爱笑,总是让人觉得那伤一点都不痛的样子,私下里给他上药的时候,其实都是疼得龇牙咧嘴,上窜下跳,跟个猴子似的。其实,也还是个孩子罢了。
      刖殚这人,虽然平日里总是做些武人的事情,其实上,却是很爱看书,但瞅见公文就犯困,非要他拖着压着才肯好好去做,也因为这样,涂涟在柳州做的那些事情他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他不打算把这事告诉他,就算这孩子再勇敢再强大,他也只是一个孩子而已。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还是不知道的为好。何况,他平日里还是总帮助那些半兽,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直到净天找到他,说是放他半年休息,其实是担心在这么下去会给他招来更多的怨恨和不满吧。
      和刖殚一起的日子,他虽然不曾说过,心底,却还是喜欢的,能走遍巧的每一寸土地,哪怕是被饥荒妖魔破败得让人心酸的地方,也还是让他欢喜。因为刖殚的闹腾,不知从哪里知道了他的身世的同僚们也逐渐和他亲近了起来。不是那种客套的敷衍,而是真正的认同。他知道这是刖殚的功劳,他就是那样的人,能让不可爱的东西变得可爱,就像是光一样,驱走了黑暗,剩下的一定会是温暖的光。
      但或许是命,从母亲死去那一刻就写下的命运。
      涂涟找到了他,在刖殚离开巧去黄海的日子里。他说,他娘是一个山客,说他是一个怪物,从母亲肚子里生出来的怪物。涂涟逼迫他为他做事,他要毁了刖殚,这是威胁,不答应就要把他的身世公布出去,然后,巧,就再不会有他的立足之地。
      他其实是不在乎这些的,从母亲死去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牢牢地锁了起来。本来,他是开心的,他喜欢这样,他喜欢和母亲一样。但是他不敢想刖殚知道这些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和涂涟一样用厌恶的眼神叫他怪物?光是想到他就觉得心口闷痛,一阵阵的,堵着噎着,每一次呼吸都疼得受不了。尽管知道刖殚不会那样,他顶多也不过是用另一种眼光来看自己,那种,怜悯的、排斥的眼神,因为,他们是不同的。
      但是他不能接受,他不能忍受自己和刖殚之间任何形式的变化,他不能失去刖殚那种温暖的笑容,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疏离也不能。
      他找到了净天,然后告知他的决定。他会去涂涟那里,至少,由他来下手的时候,能把对刖殚的伤害减到最小。
      之后,他才知道为什么涂涟的计划只是让刖殚身败名裂,因为他不能,他也不敢。刖殚将会是王,他是被麒麟选中的,巧国新的主人。而他会被涂涟胁迫,只是因为他的血,这混合了山客和常世之人的血能够驱动巧国上一任台甫留下的手镯,能够,驱使妖魔。第一次放血,感觉整个人都被抽干了一样,那些疯狂贪婪的东西竟然还妄图挣脱开手镯的束缚,捕猎人类。但是,这些被召唤,或者说,被他的血液以及那手镯里的力量吸引而来的妖魔都是脆弱异常,被涂涟的死士们轻松的收拾掉了。他看着那些没有表情和死人一样的死士只觉得可笑。这些人的手段招式,八成是来自刖殚,涂涟,竟然想用这些人去对付刖殚。
      半年,一眨眼的时间,刖殚就从黄海回来了,带回了一只名为“夜”的邹虞,和他一样,有着干净眼眸的骑兽。但是见面的时候,刖殚却不再是一个人,他带着一个名叫极瑾的单纯孩子,或者,是麒麟。那个孩子的眼神太单纯,他占据了曾经是自己的位子,离刖殚最近,最短的距离。他看见刖殚照顾那个孩子,毫无条件的信任和放任。因为是半身,所以,理所应当得到王的爱护么?突然间,开始嫉妒那个孩子,虽然,他的眼睛,也是他喜爱的透彻明亮。
      去喜州的途中,刖殚又带回来一行身份可疑的人,他担心,以后自己不再了,那个单纯的麒麟能保护好刖殚么?自己一直护着的,不希望变脏的双眼,会不会,也变得污浊了?
      到了那个县城的时候,涂涟让他放跑了所有的骑兽,又让他召来了钩蛇,刖殚被困在了那里,却让他离开,把求援的信物交给了自己。这也许,是自己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看着那双褐色的眼睛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这一走或许永远也看不到这温暖了。但他必须走,因为刖殚,会是巧国的王,他不会让涂涟毁了他的,他要让涂涟,为了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也为了刖殚,能够真正的,掌握这个国家。
      找到刖殚的那只邹虞,到了喜州才知道,原来涂涟的计划是和净天一块进行的。他不明白,涂涟要逼刖殚是因为他想毁了刖殚,让他即使成为王也不能服众。那么净天,又是什么理由。他问了,净天看着他,他说,刖殚太温暖,就因为这温暖,让他从来不知道真正的责任,他不会去寻找什么,只会做些他们强加的事情。除了半兽,没有别的什么能让他真正用心去做的。他们,把刖殚保护得太好了,他应该知道自己要去做的,而不是永远停留在现状上,否则,巧交到他手里也不会有什么起色。所以,哪怕这样做会毁了刖殚也说不定,净天也还是决定,要插手进来,至少可以保证刖殚不被真正的伤害。
      他知道,净天的心里最重要的还是巧,就和他的父亲能够为了化解村民的怨恨牺牲母亲一样。对于净天来说,如果刖殚最后还不能觉悟,他恐怕会宁愿杀死刖殚也不会把巧交给他。
      他放走了“夜”,至少这样,刖殚能稍稍警觉起来吧,虽然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到净天的头上。
      再一次见到刖殚的时候,已经是在沽岐,他看着他和一群毫无斗志的士卒打斗,看他气不过的以拳脚发泄。后来,他见了逸群,另一个同样知道净天计划的人。他们都觉得刖殚会是一个好的王。晚上,他独自跑来见他,说不出话来,问了他许多奇怪的问题。这是真正的最后一次,没有怨恨的在一起了。
      紧接着,里雪叛乱,那个女人他是知道的,她心爱的男子是个半兽,因为迫于涂涟的政策,她甚至甘愿放弃所有职位声望,只为了和那个男子在一起,可惜后来,那个男子被涂涟抓住了,死得很惨,活活晒死。连尸首,都不得完好。
      刖殚带人潜入里府,而他在城楼上指挥着召唤出来的妖魔将那些半兽集结出的乌合之众杀得干净利落。回到里府的时候,他看见刖殚的眼神,那黑暗的、污浊的眼神。但就是这样,他还是在刖殚的眼神里找到了光,名为希望的光。
      有一件事,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刖殚的那个弟弟,叫做默齐的很可爱的孩子,竟然散发出浓厚的妖魔的味道,甚至,比他召集来的所有妖魔的味道都要庞大。涂涟临时改了他的计划,还有什么,比一个能够化作人形的妖魔更具有冲击力呢?何况,刖殚对这个弟弟,也是出了名的爱护。
      刖殚被抓了,在两千禁军面前,绕是他,也逃脱不得,何况,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他特意去牢房里看了刖殚,涂涟把刖殚关在一个血池子里面,他知道,他怕那只麒麟找到刖殚和他缔结契约,如果已经成为了王,涂涟所做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但是他,看着浸染着鲜血的刖殚,竟然觉得兴奋,他和他一样了,那血,就好像是从他身体里流出的一样,他们,都沾满了鲜血。
      刖殚问他,涂涟打算做什么。他说了,默齐,会在喜州所有人的面前,所有州候牧伯面前,化作妖魔的样子。他看到刖殚一瞬间变得无比愤怒,却仍旧刺激他。一个妖斩,竟然有一个身为妖魔的弟弟。他看到刖殚越来越森冷的眼神,然后,笑了,这样就好,记住这感觉,一个帝王,没有他的愤怒,他的逆鳞,绝不会成为一个好的王。
      临走的时候他故意露出了刖殚交给自己的信物,他知道,刖殚一定能明白的。涂涟,他会帮他除掉,但是净天,他却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在巽最高的楼阁上,涂涟让人把默齐锁在了笼子里,他割开自己的手腕,血流失的感觉就好像是无数个独自的黑夜一样,一点点的阴冷,侵蚀掉每一寸肌理神经。他看见那个无辜的孩子扭曲的脸,还有他身上不断长出的银色鳞片,从手脚,到身体,然后脸侧,甚至身下还长出了一条长长的尾巴。然后,刖殚出现了,他坐在麒麟的身上,纵然满身血污,也掩盖不了那属于他的霸气。这样的刖殚,他好喜欢。但是,时间,却已经不够了。
      那些吸引妖魔的血液渐渐腐蚀了他的身体,他知道,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变成和那些妖魔一样的东西了。巧国曾经的宝重,现在,也不过是个害人害己的污秽之物罢了。
      他笑着对涂涟说,多谢他的帮忙,这段时间,他很满足。然后,身体就开始不受控制的变化,一点点,比那默齐还要恐怖的模样,他知道手镯上的污黑正慢慢的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默齐身体的变化,也会逐渐变回人类的样子。
      他看见涂涟惊恐的眼神。是啊,有什么比勾结妖魔还重的罪呢?
      虽然,他并不是妖魔。
      最后一眼,他看见刖殚举着剑冲向自己,然后,整个世界,一片鲜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番外(寺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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