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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神转折二号 ...

  •   下辈子呢,大概是只有那些被这辈子磨尽了所有骨气,实在退无可退,毫无办法的时候,才会说出来安慰自己的话。

      要有这辈子,谁会想要去寄托什么虚无缥缈的下辈子呢?

      说未到苦处,不信神佛的人,定然只是经历了半层苦。

      反正我现在已经不信神佛了,都是骗人的把戏。

      我想,大概唯有死亡,才是归寂于世的真实罢。

      至于下辈子,那全是甜言蜜语,谎话连篇。

      这辈子我都已经过够了,下辈子……还是别了吧。

      我这样想着,向虚空、向天空尽头跨出人生的最后一步。

      那一瞬,我好像看见前面有光,诱我伸出双手,当我抓住它时,那种不可言说的甜蜜与幸福感,安抚了身心,让干涸太久的灵魂发出满足的喟叹。

      即使身后传来撕心裂肺地呼喊声,也没有什么回头的想法。

      他们可真没意思啊。

      这就是失重感吗?强烈而新奇,如同天地间飘扬的一苇芦叶,随风逐来流去,万物皆是渺小,我亦然。

      我听到猎猎的风声拂过我的鬓发眼角,即使吹卷着这样一具早已朽去的躯壳,它们仍在欢呼雀跃,在加油尖叫。

      万物为刍狗,何尝不是天道的仁慈,在死去的这一刻,无人可避免,甚至我为此沾沾自喜。

      突然回想起少年时候,一个人在深夜偷偷看过的一堆文艺史诗电影中,一段佶屈聱牙令人印象十分深刻的话。

      “神嫉妒我们,他们嫉妒我们是凡人,因为任何时刻都有可能成为生命终点。

      世界万物因为死亡而变得美丽,因为你不会比‘此刻’更美,我们也永远无法重回‘此刻’。”

      彼时倒未觉得如何,真到此刻,我再也不会比任一个时候,更加明悟。

      于是我缓和了眉眼,舒展双臂,报之以所有的热忱,为了迎接这最后一刻的只属于我的真实的自由。

      然后大地回我以拥/吻,她越过骨肉血色,轻言慰我,以此致我不再受到禁锢的灵魂。

      这一刻,是难得的良辰,因为我,终于得到了永恒的自由。

      .

      然而我的灵魂不曾消失。

      我亲自参加了我的葬礼。

      我以为依凭那些人对我的厌恶透顶,只会把我留下的那一堆估计七零八碎不太好看的玩意儿直接扔火里化灰。

      倒是没想到,竟还装模作样给我摆了个灵堂。

      只听堂中亡音靡靡,悼曲颤颤,魂灵所见之处皆是众生哀相。

      但他们并非为我所哀,而是生活的压迫,是上司的发疯,是因为我的死而牵扯出的一串发臭的皮骨。

      呵,食我血啖我肉而生的蛆虫,终将曝死于日光之下,它们的尸体将填满肮脏的污水阴沟,最后立下漆黑的墓志铭,将它们的恶臭传于世间。

      终于等到我那破烂的碎肉要被下葬,本不该滞留世间的灵魂是否也将得到安息?

      阖棺之前——

      我却看见有人状若癫狂,带人前来争抢我狰狞丑陋、破碎扭曲的遗体;

      我看见有人哀切惶惑,面色苍白,长跪我灵前直到晕厥;

      我还看见有人面上惨淡如死灰,任由泪水沾湿了满脸。

      既敢做,何不敢当,不过惺惺作态。

      我朝他们嗤笑,即便他们看不见我。

      这世间的人啊,只惟愿轻听轻信他们所认为的真实,再不啻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始末。

      直至毁灭,于是奉上廉价好看的泪水,让世人看见他们依旧流淌鲜血的内心,实则腐臭入髓骨。

      那些早就烂透流脓的心脏,又怎么能被祈求到一丝一点的宽容与理解。

      我自是不信的,在父亲破产被逼跳楼之时,在母亲病重而我苦求无果之时,在他们用挚友性命相要挟之时……

      现实早就在我还怀抱希望的最初给予我以痛斥,现在他们又凭什么去向一堆模糊血肉祈求垂怜。

      世人是这样的世人,世间是这样的世间,他们施尽我冷眼嘲笑,而我只能惶惑如同困于雪原荒野中的兽类,怀揣不安而绝望的灵魂。

      我不停地奔跑祈祷,以换取不多的温暖,但风雪拂过面颊,雪粒在我眼中融化,我在他们嬉笑的神情中犹作困兽之斗。

      于是我最终选择殉葬于这片苍白寒凉的天地,至少能落得一个孑然干净。

      最好不要再见了,我见之世间诸多丑恶皆于此,即是恶鬼也不屑于恶人为伍罢。

      .

      但事与愿违,我以这样奇怪的姿态存在了世间。

      恶人们将我的骨灰送往庙宇高塔,我冷眼旁观他们的作为,是镇压还是超度?

      随意罢!

      我连死都不怕,还会怕什么灰飞烟灭吗?难道现在“我”的状态不已经是一堆灰烬了吗?

      晚风徐徐,檐铃轻响,我坐靠在塔中有些老旧的窗沿边不禁哂笑。

      “施主缘何发笑?”

      那时尚不知,然直到很多年后回忆起与他的初见,最先记起来的都是这句话,仿佛带着什么魔力。

      那人嗓音最是温柔和煦不过,却又无端让人想起高山之巅清净空灵的雪。

      于是我有些惊讶,不禁回头,于是瞧见一个和尚。

      也不能说是和尚,他留长发且都束了起来,定是未曾剃度的,但又手持念珠,身着皂色海青。

      然我自一见到他,便觉得和尚、不,得道高僧就该是他这样的。

      那时乌云蔽月,塔中昏暗无光,但我依然能看得清他那俊得不像是一个和尚的侧脸。

      且不说他这身佛不佛,道不道的奇怪打扮,只那头长发就让人有些好奇,于是我道:“你看得见我?”

      彼时他坦诚地摇了摇头:“只听得见,看不见。”便未再开口。

      他缓缓走到了窗边,虽然知道他看不见我,更不要说碰到我了,但我还是不自在地落到地上。

      “原来施主是在窗边吗?”他捻着佛珠突然笑问,眉目是不染烟火的柔和。

      落地声竟是被听见了,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我觉得他应该是知晓,我方才有些不正经地坐在了窗户边上。

      我顿时有些羞赧,擅自坐了人家佛塔的窗户,然后还被发现了什么的……所以我决定噤声,再不说话。

      于是我在一旁无所事事地看和尚站在窗边念经,他念经并不出声,只默诵,但我却仿佛又能奇异地听到他诵经的声音。

      塔外是万籁俱寂,庙宇坐落于青黛碧华的山林之间,春夜尚无蝉鸣与蛙声,倒显出几分脱于城镇的离索。

      但我难得感受到宁静,肺腑不再有烈火油煎般的焦躁,梵音阵阵里,魂灵似被涤荡。

      我有片刻失神,连和尚何时停下了诵经都未曾注意。

      直到他在旁边对我说:“看,月亮出来了。”

      他的声音依旧澄净,又带着两分如同稚子般的喜悦,但即使是那两分不多的喜悦也忽然感染了我。

      我抬眼望去,夜色垂幕里,翻腾云海间,是清晖满溢。林海银川,兰若浮屠,皆被镀上如洗月华,是尘世人间,难得慈悲色。

      如此美景,自是不可多得。

      但鬼使神差,我收回目光,悄悄望向了左手边的和尚。

      因为塔中的窗户凿得很小,我需靠他很近才能同他一道欣赏这份如水月色,所以现下我与他不过一指的距离。

      于是借着月色,我终于能很清楚地看见和尚的全貌。

      只是一瞬间闪逝而过的想法,我觉得我可能又找回当年还是个二币文青时的调调。

      星垂平野,但于漫天华彩之下,唯他的眼里淌过了河流,波澜不惊中盛满了星光。

      像有突如其来的风吹开了心房,风里带着蔷薇温柔的香。

      今夜月色很美。

      .

      这一夜我都趴在窗前看月亮,塔中不曾点灯,而显得月色分外皎洁,颇有几分意境。

      塔下空明积水,塔上檐铃轻擦,与春风悠悠唱和,我竟于这小小的佛塔、这方寸囹圄之间,无端体味到“一棹春风一叶舟”的翩翩诗意。

      林作海,塔作舟,星天满,风盈袖,而我何时可于万顷波中得自由?

      和尚则坐于我身后的蒲团上休憩,虽然他闭着眼,但我知道他未曾入眠,因为我又听到了他的诵经声。

      声声入耳,句句入心,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舒缓平静,若我此刻还未明白是他的吟诵使我这样一个恶鬼畅快,便真是不识好歹了。

      你看,有的人,萍水相逢,却能为我诵一宿的经,好叫我早悟兰因;有的人,我即便真心相待数十年,也是说翻脸就翻脸,毫不留情。

      这世上之事,种种恩怨纠葛,始终生灭,究竟是因果牵连,还是命数既定,何人能知晓呢。

      或终究是,无人能知晓罢。

      我将漫漫思绪收拢于心,忽见窗外月隐于天,林海尽头有一层似有若无的清光,不由心中意动。

      我自然知道那道浅浅的光芒代表着什么。

      佛塔坐南朝北,我匆匆跑去了东边的窗户旁,也没有注意到身后和尚突然睁开,然后朝我这边看过来的温柔眉眼。

      几乎就在我来到窗边的那一瞬,天边开始泛出半圈浅浅的红晕,把林海间缭绕的雾气氤氲成明媚的橘粉。

      万里青空尽皆被霞色所染,一点一点铺陈舒展开来,如幻梦十里,锦绣无边。

      最后是光芒万丈的瞬间,刹那,千万颗星辰坠落,日夜倒转,晨光熹微。

      不过片刻,天地挣脱黑夜,光明重临人间。

      我想,也许没有人可以拒绝得了拂晓之至的景象,那一刻的澎湃心潮,仿若朝圣者终于得到上苍的垂怜。

      我急切将这份喜悦分享,于是回头朝和尚欢呼:“大师!是日出!”

      却不由撞进一双和煦而深邃的双眼,他原来早就站到了我身边,念珠缠绕于腕间,双手合十,朝我微笑。

      那时曦光正好,倾洒于他鬓角衣袂,蜿蜒于他袖口指尖,他站在那里,便好像是佛,却又辉煌昳丽若神明。

      那一刻,即便再不信神佛如我,亦愿作途行千里的朝圣者。

      他好像跨越彼岸而来,带我穿过如晦风雨,行过无边暗夜,于长夜深处,天光得见。

      终而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后来我时常想,他当时是否有意让我一看这幕朝日盛景。

      而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的是,他那时的一番小小善意,却将一只即将永堕无间的恶鬼修罗重新拉回了世人间,并甘愿从此皈依三法,受戒五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神转折二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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