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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水镜 ...

  •   事情的起源是我的堂姐晶拉我去参观她就读的大学。先让律先去熟悉一下情况,这样可以有个明确的目标可以为之努力——母亲是这么说的。而在我看来,去大学参观和可以考进大学这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两者之间的关系就好象喝了红豆年糕汤一年就会交好运或者去神社参拜就可以保佑国运昌隆一样是毫无必然联系的无稽之谈。话虽如此,但若不好好应付,就会被母亲和外婆斥责为不求上进,所以此刻我才会在大日头底下被一个美女拖着在大学校园里头到处乱走。
      因为尚未开学,偌大的校园里空空荡荡,四下里一片寂静,渺无人影。道路两旁尽是高高耸立的水杉,纵横交错的粗枝,遮天蔽日的叶片,偶尔有一角古色古香的日式建筑自色调浓郁的绿色里探出头来,却被重重叠叠不怀好意的树干截住视线。
      劈头盖脸的浓烈色彩把周围的空气沉淀成暗幽幽的深绿色,所以尽管时值正午,烈日当空,我却有种处在异世界的感觉,这种环境下,就算猛地跳出只天狗或是山姥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这里是学校里出名的鬼门,那里是后鬼门•••还有,那里是垢尝出没的体育部浴室•••据说站在那幢楼的顶台上可以看到另一个世界的风景•••”
      不知什么时候,话题已经从学校的图书馆、食堂的方位一跃转到了校园灵异地点,身负带领我进行大学见习重大职责的堂姐彻底忘记了母亲的嘱托,如数家珍地向我介绍起怪力乱神来。
      “搞什么!?又不是黄泉比良坂•••”我垮着脸喃喃应道。
      “咿?小律你也蛮精通这方面的东西的嘛?”我这么一说,堂姐顿时将我引为知己,她抬手支住下巴,想了想笑道:“说起来外公不是好象就有点灵异能力的么?象我小时候也可以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呢,不过大了后就渐渐看不到了。照这么说来——律你应该也可以看到那些东西吧?”
      说到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我的这位堂姐——广濑晶。她大我四岁,在这所大学里主修社会学。外公育有两女一男。其中一个女儿是我母亲,而另一个就是晶的母亲。也许是遗传了外公的血脉的关系,晶同我一样从小就可以看到一些非常识能够解释的东西,作为灵能力者,晶个性开朗,活泼好动,完全不象我内向、容易害羞,所以常常有人叫她‘灵感美少女’。从小到大,她无论到何处都广受欢迎,而我则是在遇到青岚以后才逐步改变了灰暗的人生。
      “来吧,最后我带你参观一下学校里最恐怖的地方!”见我愣愣地发呆,晶索性用力推着我往前走。
      “看到了吧,那边的竹林。”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道路在右手边岔出一条小道。砂石路左拐右拐地折进一片青绿的竹林,透过竹林的间隙可以看到几个古旧的大石灯笼,其间隐约有水光闪现。
      “怎么样?能不能够看到些什么?”晶边说边紧张兮兮地拿胳膊肘捅我。
      “什么也没有嘛。”
      “就是那里!”晶指着竹林道,“没看见什么吗?”
      我凝眸朝竹林深处看去,那里似乎有个小水池子,小径在池边被一道铁丝截断,铁丝上悬着面锈迹班驳的牌子,上书几个大字‘立入禁止’。
      “那是什么地方?”
      “那里可是我们学校最有名的灵异地点!”晶仿佛为了强调似的故意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叫‘失踪池’!”
      “‘失踪池’?”
      为什么每个学校总会有那么些乱七八糟的故事呢?我暗想。
      “为什么要叫这么古怪的名字?”我抱着看好戏的心态问道。
      “本来也不叫这个名字。据说很久以前这个水池叫做‘许愿池’。只要在水池里投下一件东西,然后再对着池子许愿,那么水池里的神灵就会实现你的愿望。也曾经有过失恋的女性在池边许愿,然后和心上人复合的传说哦!”
      “那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改名?”
      “后来•••大概也就是从几十年前开始,凡是去池边许愿的人都会莫名其妙的失踪。大家都说那些人是被水池里的神灵吃掉了。学校为了防止类似事件再发生,索性封锁了那里,不再让学生们进入。所以大家背地里就叫这个水池‘失踪池’。”
      “可•••”我正欲开口询问为什么不干脆把水池填平,眼角却瞥见一个身影在竹林中一闪而过。
      “水池边有人!”我赶忙指给晶看。
      见我神色紧张,晶噗嗤一声笑出来。
      “安心啦,那不过是有些好奇心旺盛的新生听了传说去池边许愿罢了。你不会把这些故事全当真吧?律还真是可爱呢。接下来,我带你去参观一下我们社会学科研究室,说不定还可以遇到几个一同研习的学长哩。”说完,她伸手拉住我掉头就走。
      我被迫跟着她走了几步,再扭头一看,只见那个身影在池边转了几圈,随即消失在竹林深处。

      晶所说的社会学科研究室在一座阔绰的古式建筑内,大门左右各立一株风姿绰约的樱树,整体的式样相当考究。即使是在暑假里,这里依然还有几个晶的同学在。他们一见晶就嚷嚷着‘灵感美少女’来了。随即对站在晶旁边的我产生了浓厚兴趣,这种兴趣在听说我具有灵能力后变得愈加强烈。
      “我们今晚来办个‘召灵会’怎么样?”
      “这种夏天的夜晚来说鬼故事最好了!”
      “我看我们还是来玩‘百物语’如何?”
      他们倒是完全没有心理压力,还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今晚要弄些什么灵异节目来助兴,在一边旁观的我不禁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后来我才晓得原来堂姐他们这个‘社会学研究’有一部分内容就是针对古老传说和灵异事件的研究。
      只有从未见过那个世界的东西的人才会那么期待想要看它们,或者说,这是一种‘叶公好龙’式的好奇;对于看妖魔已经看到腻的我来说,魑魅魍魉不管看多少遍,也都是种恐怖的存在,即使我可以做到表面上无动于衷,但内心里却仍旧对它们有着恐惧。作为妖怪敏感体质的我可不想因为他们的好奇心而惹上什么麻烦。
      “那个•••我看我还是先回去了。”我转身要溜,却被晶一把拽住。
      “律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吗?”
      我的脸在看清晶的表情时彻底僵住,真是奇怪女孩子怎么可以做到一面咬牙切齿一面还笑容可掬。比野兽可怕的是人类,比人类可怕的是妖魔,比妖魔可怕的呢?答案是:生气时的女人•••十六岁的我得出这样一个真理。
      八月的夜晚姗姗来迟。
      一轮极淡的满月隐现在东方天际,没有开灯,但房间里亮得出奇。是月光从窗口泻入,在地板上镀上一层骨骸般荧白的光。泛着黑亮油光的黑檀木桌上搁着一个破旧的圆盆,里面盈满着多半盆清水。我们几个围桌而坐,面面相觑。
      最后决定玩‘水镜’这个老掉牙的游戏。
      下午的时候大家争论得不可开交,最后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还是玩‘水镜’好了。”只有这个提议没有人反对,于是就顺理成章的全体通过了。
      据说在绮丽的满月之夜,在古盆内置满清水,然后口衔刃物对着水面,就可以在水镜中看到命运的恋人。
      对男孩子而言,这个游戏未免有些脂粉气。但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玩这个游戏总比举行什么‘召灵会’或者‘百物语’要安全得多。
      游戏说起来简单,可真要准备也还是费了一番手脚。首先得去找个有年头的盆,接着又得准备把象样点的刀,拿把水果刀叼在嘴里总是不庄重的,幸好今天就是满月之夜,玩这个游戏也算正逢时。这么手忙脚乱地忙到天黑,总算全弄妥当了,可是却没有人愿意第一个来。
      “还是律先来好了。”缄默良久,黑暗里一个声音提议道。
      众人的视线立刻齐刷刷地指向我。
      切!一群胆小鬼!我在心里暗暗嘀咕:这个声音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我小心翼翼地抽出盆边的短刀,一面留神不让刀刃划伤嘴唇一面把刀咬在嘴里。锋利的刃面凉飕飕的碰撞着牙齿,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滑动起来,想吞口水。问题是此刻要是做吞咽动作,我的嘴势必被刀刃划伤。忍忍好了!我微微摇头,把脸凑到水盆上方。
      月光直直地流泻在水盆里,穿过水层的隐约光亮,如镜的水面上映出一个眉目清简的少年,长长细细的头发因为姿势的关系垂在额前,嘴里则可笑地叼着柄短刀。
      这就是我命运的恋人?我自己?果然是个无聊的游戏!
      我自嘲地苦笑一下,水中的少年也扯动嘴角冲我咧咧嘴。
      一缕夜风轻轻掠过水面,盆中的水一阵轻颤。映在水中的影象也随之微乱,水面晃动了一阵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我抬起头,打算把位置让给下一个人,可是当我无意中低头一瞥,心脏却禁不住狂乱地跳动起来。
      我的脸不见了!
      风已止息,水面平静无波。水中映出的不是我的脸,而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那是一张少女的脸的上半部分。她秀发笔直泻下,前发用发夹别在一边,乌黑的眼睛荡漾着影子般淡淡的笑意,漂亮的眼角下有颗小黑痣。
      直觉告诉我,这少女是幽灵,她过于完美,完美得就象是从某人的梦境里直接走出来的。那种纯粹的美唤起了我心中类似悲哀的感情,而被囚禁在肋骨牢狱中的火热心脏则不理会我的意愿,兀自收缩、扩张得几欲突破胸腔。
      嘴角一阵抽痛,当啷一声脆响,短刀落进水盆,打碎了少女的影象。
      “哎!”我抬手轻拭嘴角,一丝鲜艳的血线沾湿了手指。
      “怎么了?”一个叫伊藤的学长兴奋莫名地上前来问我,“你看到了什么?”
      “没,没什么。”我冷淡地回答。
      若是把刚才在水盆里看到少女影象的事情告诉他们,好一点是会被他们嘲笑一通,坏一点说不定还会把我当成怪物看待。类似的苦头我从小就吃了不少,若不想被他人排斥,就不要显示出太多的与众不同,这乃是无数次教训累积的经验。人活在世上越长就会懂得越多的事理,也因此,或者变得狡猾,或者变得卑鄙,这都是多知道事理的结果。而我既无意做狡猾的人,也不想当卑鄙之徒,我只想安安静静的度过自己平淡的人生,所以偶尔做些善意的隐瞒是必要的。
      见我缄口不语,那个学长扫兴地走开了。
      我慢慢走到窗边,手指轻抚着嘴角的创口。刚才由于太过惊讶,不经意间用力过度,终究还是叫割伤了嘴唇。
      窗外,紧挨窗旁有一株很大的山茱萸在月华中闪着恬静的光。我凝视着外头的黑夜,却好象什么都没有看到,眼前又浮现出少女那张浅笑的脸。
      “怎么样?看到命运的恋人了?”一个声音轻笑着说。
      不用刻意分辨,我也可以听出就是这个声音刚才怂恿着众人玩这个游戏。这个流畅而平滑的声音肯定以前在何处曾经听到过。到底是在何处呢?
      我回过头去。
      “你好啊,小弟。”
      红发的青年斜倚着窗台朝我微笑致意,燃烧的发色即使在银色的月光下依旧鲜艳夺目。
      “我该叫你赤间先生还是鬼灯?”我冷冷地问。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满面漾着亲切笑容的人让我没来由的紧张。尽管也惊讶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以往不愉快的记忆告诉我这是个比一般妖魔更加可怕的对手,必须得小心应付。
      “哪个都可以,不过我的朋友一般都叫我鬼灯。”见我铁青着脸,他吃吃一笑,“怎么今天你的保镖没跟着你吗?”
      我一愣。
      鬼灯又接着说道:“不过说起来,他真的有让我这样问起他的价值吗?”在没有听到我的回答前,他就先摆出一个比青岚强得多的架势。
      “青岚比你要强得多。”我毫不客气地说。
      “是吗?比我强得多吗?”鬼灯微微一笑也不着恼,这正是鬼灯的特色。
      我正不知怎么来反驳他,背后突然传来一声令人不寒而栗的惊叫,那拔高八度的颤音除了我的堂姐晶外不做第二人想。掉头一看,众人围着水盆不知道在议论些什么。
      我急忙过去,转身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鬼灯朝我说了句什么,慌乱之下我却没听清楚。回到桌边,大家面如土色地告诉我:“那柄刀不见了。”
      “会不会掉在地上了?”
      “都找过了,哪里都没有。”
      “刚才大家明明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把刀掉进了水盆。”
      晶这句话出口,屋里顿时一片沉默。有谁低声咳嗽,声音不合时宜地在房间里回荡。挂钟发出平日所没有的大大的干巴巴的声响。一下,两下,三下•••
      “对不起,我要回去了。”一个学长先说,接着马上就有人附和说想起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所以也要先告辞了。几分钟的工夫,屋里的人走了个一干二净。鬼灯不知何时不见了,空落落的大屋里只剩下我和晶。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晶转向我说。
      我默默摇头。
      我有个不祥的预感,或许我惹上了一个棘手的大麻烦。

      那天半夜里突然下起雷雨来,先是从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紧跟着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雷声不大,但极密,感觉就象有无数的小人在鼓面上跺脚。大雨瓢泼般地下了一宿,到得天明,待雨渐渐转小,庭院里已到处都是新出现的小水洼。
      我由于在意着水镜中的少女,不敢睡得踏实。一整夜,我的身体极度疲倦,而意识却清醒如水。但直到天亮,却什么都没发生。本来在这样一个凉爽的清晨我很乐意再睡一会儿,可是晶一早就帮我这个不成器的堂弟开了一张比战争赔款清单更长的参考书条目,为了以示配合,我只得不情不愿地去图书馆将那些书借回家来。
      雨灰色的天空蒙着一层薄膜般色调浅淡的云,视野内所有的建筑物都被雨淋湿了,电线树木无一不滴着水。附近的图书馆里冷清清的,几乎看不到什么人。
      我徘徊在高大的书架间转来转去寻找清单上的书,靠近窗台的墙壁上有些渗水,点点处处的裂纹如同老年人的静脉青中透黑,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雨味与印刷品混合的味道。我用手指在一排排书脊上依次划过,最后在一册装帧古朴的图册上停留下来——《地方志风物选》。
      书已经相当旧,有几页的边角都卷了起来,挤在一排崭新的和歌集里十分突出。我下意识地抽出它,轻轻翻开。泛黄的书页间随之漾出年代久远的气息,那是长久安息在纸页与纸页之间深邃的知识与敏锐的情感所释放的芳香。书的每一页都印着副黑白或手绘的彩图,一旁还附有详尽的说明。
      我毫无目的地信手翻阅着,忽然一副似曾相识的图跃入眼帘。
      竹林,石灯笼,水池,小径,虽然竹林疏密略有变化,小径曲折略有不同,但那造型华丽的石灯笼和宜人景色却让我确定这正是堂姐大学里的‘失踪池’没错。
      我确认似的把书页翻转过来,想看看后面的说明。只见反面用铅字印着‘神隐之池’,而应该是说明的地方则留着一片空白。
      神隐?这个名字可比‘失踪池’什么的要风雅多了。我这么想着,不由得自言自语起来:“神隐?什么意思?”
      “神隐的字面意思就是有神居住的地方。”身后一个平滑如丝的声音说道。
      这个声音•••
      我转头。
      眼前赫然是一双颀长的腿,我再把头抬高三分,就看到一个青年翘着二郎腿浮在书架间,满面微笑地朝我点头。
      尽管我早就料到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不是人类,但是亲眼证实后我还是受到了打击。
      见我脸色大变,鬼灯笑得愈加开心。
      “你和我的一个朋友真的很象,你是叫饭岛•••”
      “饭岛律。”
      “名字和我的朋友也很象啊,他是叫RYO还是叫‘龙’来着?哎呀,忘了•••”鬼灯皱起形状极佳的眉头,喃喃自语着。
      “神隐字面后的意思是什么?”我定定神,打断他道。他刚才的话仿佛别有深意,让我不能不在意。
      “字面后的意思——?”他故意拖长声调,先狡猾地瞟我一眼,然后笑道:“字面后的意思我不能告诉你。”
      我撇撇嘴,扭头就走。
      “喂喂,不要生气嘛,这样好了,我给你个提示怎么样?”
      好奇心终于还是战胜了自尊,我迟疑着停下脚步,听到身后传来得意的窃笑。
      等了好一会儿,他象是笑够了,说道:“提示就是这个池子是从五十年前开始改叫‘失踪池’的哦。”
      真是活见鬼!这算哪门子提示?
      我捧着书头也不回地冲出图书馆,走出老远还听得到他在后头嚷嚷着:“律,下次找你一起玩怎么样?路上小心!”
      回去的路上,雨又变大了。厚重的乌云以缓慢的速度横过天空,闪电伴随着隆隆的雷声怒音就象要追究失落的道义似的接二连三地划破乌黑的雨云。
      我小心地护着手里大叠的书本,路面又湿又滑,这样的大雨里雨伞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很快我浑身都湿透了。我正寻思着找个地方躲躲雨就看见路边有个候车亭,透明的玻璃顶棚在狂风暴雨里遮出一方天地。
      跑进去才发现里面还有别人也在避雨。我朝先来的那个人略点下头。那是个年轻女性,垂着长而直的黑发,脸偏向里侧站着,纤细的身子被雨淋湿了,脚底下汪着一大滩水。我注意到她并没带伞。
      我们两个沉默地站着,周围喧闹的雨声,反而令我觉得静得出奇。
      “衣服全湿透了,可真够难受的。”我打破沉默。
      她似乎微微转头看看我。
      “我习惯了。”仿佛叹息般优雅的声线,带着种扣人心弦的独特音调。
      闻言我愣了愣,不由得仔细打量起她来。
      也许是感应到我的视线,她慢慢转过头。整张脸因此得以清楚的呈现在我眼前:额前留海用一支发夹拢在一边,发长及肩,衬托出形状娇美的脖颈,漆黑的瞳孔里漾着轻浅的笑意,左眼角一颗明显的小黑痣。
      我仿若囫囵吞了一块雨云,只觉得胸口硬邦邦的喘不过气来。昨夜水镜里的少女此刻正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接着,我的心脏不由分说地剧烈跳动起来,跳声又硬又干,仿佛有人一下又一下敲门。我发现了一个事实:水并不是从少女的身上滴到地面,而是象从泉眼里喷涌出来似的自少女的身体里流淌了一地。
      “你,是谁?”我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干涩的声音划破沉默毅然决然地在岑寂的空间里回荡。
      她并不作答,只是莞尔一笑。她的眼睛里凝聚着异样的浓重,就象旋转的五彩旋涡一般闪烁着让人晕眩的光芒。
      我突然一阵窒息,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我小心翼翼地在似梦非梦的黑暗里摸索着。
      我好象正走在一条砂石路上,潮湿的白色路面蜿蜒地伸向前方。路面上弥漫着灰蒙蒙的雾气,尽头是一片浓密的竹林。似曾相识的熟悉景致,可又与我记忆中的略有不同。这种不同就象梦里的事物和实际中的总是有些差别一样,但我确知这是晶大学里的那片竹林。
      现实的风不时心血来潮似的吹来,竹林发出不安分的沙沙声响,感觉上似乎有阴影在那里面迅速移动。我知道那里隐藏着某种危险,但我的脚却梦游般地移向那里。我不能不那样做,有什么东西从背后推动着我。
      竹林越来越稠密,周围的空气密度越来越浓。头顶上竹叶纵横交错,几乎看不到天空。或许这里原本就没有什么天空也未可知。再过了一会儿,脚下的路究竟还是不是路我逐渐没了把握。砂石和泥土互相侵袭着疆界,到最后只有靠着被践踏过的泥泞来辨别前进的方向。在迎面扑来的泥土的气息中,所有事物的定义都变得扑朔迷离,正当的和不正当的混淆在一起。头顶上有只鸟发出一声厉叫,叫声非常尖利,仿佛是对我的警告。我停住脚步,抬头环视四周——水池就在我前方五步远的地方。
      池水清澈透明,隔着水面就可以看到深深的水底,孤独柔软的泥堆积聚在一起,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水面不知折射了来自何方的光,白荧荧的光象远古记忆的残片闪烁着隐约的诡异。我在池边伫立良久,突然觉得喉头发干。盈盈的水光诱惑着我,喝水的愿望变得越发强烈起来,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掬起一捧看起来清爽甘甜的池水来解渴,就听到竹林外远远传来一声呼唤。
      我的名字。那声音远远的,细细的在竹林外徘徊。我朝那边大声应答,但对方似乎没有听见,仍然不断地执拗地呼叫。无奈的,我直起身子朝竹林的出口走去,口依然渴得不行,没喝上水让我很恼火,但同时又为没喝到而在心里舒了口气。
      离开的路好象比先前进来时还要困难,一如拿破仑的撤军。不但道路似是而非,而且周围的竹子勾肩搭背,连成黑乎乎的墙壁挡住我的去路。我的喘气声在耳畔大得出奇,四周的空气沉滞凝重,寒气袭人。一阵恐怖感朝我袭来:没准我已经迷了路。
      不知名的怪鸟又在头顶上方叫了一声。象是刚才那只鸟,传达的是和刚才一样的讯息。我止步仰头,却不见它的身影。前面的树丛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
      “律,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青岚!
      我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抓紧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用力地喘气。青岚怔了一下,随即环抱住我。
      他的肩膀有着亲切的气息,温热有力的手臂象太阳光一样温暖着我。但回来路上我感觉到的恐怖仍如阴冷潮湿的雨水一样久久留在我体内。我的心脏不时发出不规则的声音,皮肤仍微微起着鸡皮疙瘩。
      “我带你回去,这地方阴气真重。”
      “等•••一下。”我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闷声闷气的说。“就这样•••让我再靠一下就好。”
      我闭着眼睛,感到他的肌肉僵硬了一下,随后慢慢放松下来,之后他伸出手,活象抚摩睡着的大猫似的摸着我的背。起初他用指尖试探似的碰了碰,见我没有拒绝后才安抚般地轻轻抚摸。当中他始终象在思考着什么,或者说他动作的不连贯泄露了他正在思考什么。
      “青岚。”
      “恩?”
      “我刚才看到了可怕的东西。”
      “是什么?”
      “我看到一个溺水的少女,很漂亮•••”
      “哦?很漂亮?”
      “是的,很漂亮•••但是又很可怕。”
      “是什么样子的人?”
      “长长的黑色头发,眼睛很大,左边眼角有颗痣。”
      青岚的身子微微一震。
      “怎么了?”我抬起头,看见他眯细眼睛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你•••知道她?”我迟疑着问道。
      “这个等回去以后再告诉你也不迟。”青岚吊起眉眼颇不正经地说,可是他那没有丝毫笑意的眼里分明透出坚定的决心——天塌地陷也不要在此地继续这个话题。

      第二天早上青岚把我摇醒时,我仍沉浸在幽深的梦境里。我睁开眼睛,慢慢收回变得七零八落的意识。早晨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棂泻入房间,旁边是青岚那张笑眯眯的脸。
      “醒了?”
      我长出口气,伸了个懒腰。昨天我不知怎么跑到了晶的大学,是青岚找到了我。此刻回想起来,我简直有种宛如隔世的恍惚,唯一鲜明的记忆就是竹林里、夜雾下,黑发的少女。
      “昨天的女孩子是谁?”我问。
      青岚一声不吭地坐下来,盯住我看了一会儿,才不太情愿地说:“她叫水无月美羽,是伶的大学同学。”
      我惊讶地挑眉。
      青岚继续说道:“那时候她经常来找伶,伶也常和她来往。她失踪以后,伶还让我帮着找了好一阵子。”
      “这么说来•••她是外公的恋人吗?”
      “恋人?那是什么东西?”青岚好奇的问。
      我清清嗓门,一本正经地说:“恋人就是指一辈子都要在一起的人!”
      “这么说来,律和我也可以算是恋人了?”
      我险些从床铺上滚落下来。
      果然•••还是不应该和妖怪谈论这个。
      那天下午,我去了堂姐大学的资料室。路上正巧遇到一个上回一起玩‘水镜’的学长。听到我是为了调查‘失踪的少女’而来,他立刻自告奋勇地提出要陪我同去。
      学校的资料室异常破旧,在学长和看门的老伯打了招呼以后,我总算得到了进入的许可,那位叫伊藤的学长则坐在门厅的沙发上等我。作为带我进入的代价,我答应等查完资料以后告诉他事件的原委。
      要查找的资料出乎意料的多,还好已经确定了她基本和外公同龄,可以把目标缩小到四五十年前的卷宗上。大海捞针般的找了好一会儿却没有找到水无月的任何资料,我不禁沮丧起来。
      “这么多的资料,真是从何找起。”我叹息着翻动手里的卷宗,忽忽悠悠的一页纸片随着我的动作飘落到地面。
      这是一张泛黄的旧照片。限于当时的照相技术,图象拍得十分不清晰,再加上是集体照,密密麻麻十几个人头挤在一起,只可以看出大概的模样。但我仍旧认出了她。她轻盈地站在第一排的中央,姿势非常优雅得体,头略略偏向一边。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那颗爱俏的黑痣的样子。而最后一排,则站着一个高个的青年,戴着眼镜,儒雅端方,在他身上依稀可以看到外公年轻时的影子。
      “你终于还是找到这里了。”墙角的阴暗里一个声音响起。
      我放下照片,转头望去。
      鬼灯悠然自得地靠在墙上,见我望向他,便抬起脸漾出一个华丽的微笑。这是个极品级的微笑,足以使任何身心健康的人心跳不已,可我只觉得这个笑看起来透着天真的邪恶,而此人此时出现于此地,也绝对是心怀叵测。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竭力克制住厌恶,平静地说。
      “因为律你在这里。”
      “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象是丝毫没有受我冷淡的态度的影响,笑容依旧。
      “你这么一个人冒冒失失的跑到这里来,就不怕再象昨天那样被缠上吗?如果因为是白天就大意的话,那可是要不得的哟!”
      “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是不是?”
      “也不能说全是,”他懒洋洋地站直身子,笑着说:“我只不过是小小的帮了那女人一把罢了。”
      “她•••她是我外公的恋人吗?”
      鬼灯略微耸了耸肩,皱起眉头。
      “你外公?”
      “是的,我的外公,饭岛伶。”我拿起照片指给他看。
      他惊讶地瞪了我一阵子,然后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哈哈•••怪不得•••”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托你的福,我终于想起来了,我那个朋友的名字,”鬼灯终于止住了笑,带着古怪的表情凝视我,“他叫伶,饭岛伶。你是他的后代吗?怪不得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认识我外公?”我微微张着嘴。
      “伶是我唯一的人类朋友,以前我们还经常一起玩游戏呢。有时候我赢,还有的时候他赢,说起来•••那个女人就是有一次他玩输了,所以才死掉的。”
      “是你害死她的?”
      “谁叫那个女人这么好骗,我只不过告诉她满月之夜去水池边许愿就可以和心上人在一起,她就真的相信了。”鬼灯好象很认真的加以说明“这么看来,她应该很喜欢伶才是,哈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冷冰冰地质问道。
      “为了好玩啊。”鬼灯理直气壮地回答。
      “为了好玩就要弄死别人?”
      我额头上的青筋有规律的跳了几下。
      “你们不也为了好玩把池里的幽灵唤醒吗?”他倒是立刻就揪住了我的小辫子。
      见我哑口无言,他得意洋洋地笑了。
      “虽然那个幽灵因为你和外公有着同样的气所以缠上了你,不过我不会让你那么容易就死掉的。你可是伶留给我的玩具,放心吧,我会保护你的。”边这么说着,他边拍拍我的肩膀。
      “不必麻烦,我有青岚就够了。”我不落痕迹地避开他的手。
      “我已经想了个办法,那个幽灵不会再缠你了。”他兀自笑眯眯地说着,“以后律也要经常陪我玩啊。”
      看着他隐带讥嘲的眼睛,我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脑袋里有个小锤子轻轻敲打着某个抽屉,提醒着我某个至关重要的事实,可是我却又不知道回想的是什么。待我回过神来,鬼灯不见了。
      我无奈地离开资料室。学长不在外面,我问看门的老伯他去了哪里,老伯说他跟着一个朋友先走了。
      以后的几天,水无月没有再出现。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象鬼灯所说的,他已经找到了不让那个幽灵纠缠我的办法。唯一的怪事就是我恤衫的肩膀上被人贴了张人形的小纸片,拿了去问青岚,青岚说那叫‘抚物’,是用来治疗病痛的。据说贴了这个,人身上的病就会转到纸人身上。
      一周后,晶突然来了个电话。
      照例问了我一些毕业后的意向之类的问题后,她说:“伊藤学长失踪了。”
      我猛地倒抽了一口气,接下来我蓦然想起来了,想起为什么那个‘抚物’会贴在我的衣服上。那一定是鬼灯在资料室里趁着拍我肩膀的时候,顺手贴上去的。
      “他•••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我战战兢兢地问。
      “大概十天前。”
      我屏住呼吸,思绪不停的转动。十天前,正是他陪着我去资料室的时间,从那以后就再没人见过他。不祥的疑点太多了,各种各样的事物开始迅速朝同一处集结。
      “有没有去水池里找过?”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无力地述说着,话筒里传来电流的劈啪声。
      “什么?”晶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接着带着疑惑问道:“你是说‘失踪池’?”
      “不,没什么!”我颤抖着将话筒重重挂上。
      晶在三天后出现在我家门口。
      “警察在水池的淤泥里找到了伊藤学长的尸体,他和一具白骨紧紧抱在一起。那具白骨是五十年前一个失踪的女学生的,”她一面说一面端详着我的表情。“学校已经决定要把水池填平了。”
      “律你是怎么知道•••知道学长在水池里的?”见我沉默不语,晶仿佛下定决心似的直接问道。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选择什么也不知道。”我抬起头,眼睛里冰凉的液体阻隔了我的视线,但我似乎看到窗外有着一丛红艳的头发在阳光下闪耀。
      鬼灯最后所说的话仿佛咒语在我耳边回响:“以后律也要经常陪我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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