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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斋宴之客 ...

  •   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外祖父的守灵夜上,那年我五岁。
      外祖父是个小说家,饭岛蜗牛——这是他的笔名。身为奇幻小说家而闻名的外祖父特别喜欢描写河童、鬼怪、天狗之类的怪力乱神。他笔下的妖怪形象生动、栩栩如生,使人仿佛能摸得到看得到。此外,外祖父还致力于道教与阴阳道的研究,据说他曾私下施行被禁止的咒术。于是在外人眼中,蜗牛这个名字不仅代表了文采飞扬,同时也意味着神秘诡异。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平时广受欢迎的外祖父去世时并没有许多人来吊唁。
      那天是外祖父的头七。
      夏天的夜来得特别迟,随着阳光的势力不情不愿的缓缓消退,空气终于在逐渐散去的暑热里泛起透明的郁蓝,将一层青纱撒向大街小巷。
      屋子里弥漫着点燃后的暖香的奇香,家里人井然有序的忙碌着,还不时有人窃窃私语着讨论葬仪的细节,七天的时间把悲伤的气氛洗刷得稍稍淡薄了些。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坚强的生物,外祖母和母亲在经历了一开始的悲切后,现在也已经淡然接受了亲人已然离去的事实。如果不是供奉在大厅中央的灵台和那袭袭黑衣,整个过程看上去就象是元旦过新年。其实在年幼的我眼里,这真的和过年没有什么两样,有好吃的东西还有漂亮的衣服,唯一不同的是那个疼爱我的外祖父不会再摸着我的头发叫我小律了。
      “哎呀,真可爱呀!”母亲一面帮我把和服上的褶子弄平整,一面笑眯眯的夸赞。
      母亲她们的和服都是肃穆的黑色,而我的却是鲜艳的绯红色,上面还印满了大朵的牡丹。当时还懵懵懂懂的我隐隐察觉到自己这样穿戴其实是有那么些不妥的,不过从母亲的眼神来看,她非常喜欢我做这副打扮,以至于后来她还心血来潮地在我的头发上结了个蝴蝶结。
      “小律都准备妥当了吗?”外祖母探进头来,然后发出一声感叹。“律果然还是穿女装合适呢。”
      “是呀,真可惜小律不是女孩子。”母亲把和服上的带子拉正,“父亲他也一定希望小律是个女孩子吧,否则他也不会坚持要小律穿女装了。”
      “你父亲真是个任性的人,从没听说过有人要在头七请客吃饭的。他这个人居然从自己的守灵到葬礼都在活着的时候就安排好了,好象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似的。”毕竟是自己的亲人,用怀念的语调说着说着,外祖母的眼圈就有点红了。趁母亲软语安慰外祖母的空儿,我悄悄溜了出去。
      偌大的客厅里已经摆起了七套宴请客人的用具,阿公的相片就供奉在黄白相间的菊花丛中,在袅袅升起的轻烟里微笑着望向我。灵台上有个用白布工工整整扎起来的盒子,父亲说阿公就在这里面,我不由得想伸手摸摸看,那么高大的阿公是怎么装进这么小的盒子里的呢?
      “啊!”我的手指还没触到盒边,身子就被人抱了起来。
      “小律要乖哦,不可以乱碰东西。”父亲点着我的鼻子教训我。
      “爸爸,阿公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是不是?所以才把好多事都准备好了?”
      “不知道,不过传说你外祖父他拥有超乎常人的奇妙能力。人家都说他为了写小说而和妖魔进行交易,也许他真的有什么预感吧。”父亲一本正经地说,抱着我朝庭院走去。“根据阿公的遗言,小律得到仓库去哦。”
      “我不要去,那里黑黑的好可怕。”我挣扎着想从父亲的怀里逃出来,却被抱得更紧了。
      “阿公以前最疼你了,你就乖乖忍耐一下吧。等半夜十二点宴会结束,你就可以出来了。”大人就是这样,总爱勉强自己的孩子做不喜欢的事情,我的父亲虽然性情温和、懦弱无能,但在这一点上却和其它俗气的大人一个模样。在我大哭大闹前,他就把我一个人关在了仓库里。
      仓库里没有点灯,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楚,里面堆放着的杂物散发出一股久不使用的陈旧气味。眼睛适应了以后,黑暗中的物体就象化开的墨水一样有了个模糊的轮廓,随之更让人衍生出许多不着边际的幻想,仿佛随时都会有一些说不出名字的怪物从某个阴暗的角落跳出来。
      我并不是一个特别胆小的孩子,但是我从小就可以看到一些别人看不见的的东西。这些奇怪的东西有些有着人的形态,还有些则是完全说不出形态的奇形怪状的东西。外祖父对我说‘你不去理它,它也不会理你,不要和它目光接触。’可是一次却有一团象烟雾一样的东西盯上了我,不管我怎么跑,它总是死死跟在我后面。那时若不是外祖父大喝一声‘滚开!烟罗!’,我简直怀疑它一辈子都会缠着我。‘真麻烦,看来你跟阿公很象。有阿公在你身边就没关系,不过我不在了,那该如何是好啊?’当时外祖父好象很头疼的样子,还把这句话喃喃自语地念叨了好几天。现在外祖父真的不在了,那谁来保护我呢?想到这里,我不禁害怕起来。
      月上中天,外面隐约传来嘈杂的人声,受邀的客人好象来了。我赶紧吸了吸鼻子,趴到窗口向外张望。如水的月光下,宽敞的庭院里好象有一层薄雾,在这种夏夜的庭院里居然会有雾气,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情。更奇怪的是来访的客人个个都提着旧式的灯笼,雾气在靠近地面的高度翻腾着,昏黄的灯光下赫然映出几个拖长的怪异的影子。这些影子有些象是狐狸,有些象是鸟,不过却又都有个人类的身体。我呼吸急促地看着那些身影鱼贯消失在客厅里,只觉得浑身发冷,汗毛直竖。
      阿公才刚过世,那种东西就跑进来了。我去推仓库的门,门居然没有上锁,轻轻一碰就吱呀一声开了。我拉住外衣急忙朝大屋跑去,由于一路上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响,我只得踢掉木屐,结果好几次差点被那长到脚踝的衣服给绊了个鼻青脸肿。
      整幢屋子溶在无尽的寂静里,刚才还忙碌着的人们都看不到了,仿佛这个世界上的生物都毁灭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客厅,努力搜寻着一间间房间,可是到处都空无一人,正当我要放弃的时候,忽然听到前面的厨房里隐隐传来声音。
      是爸爸妈妈他们吗?!
      我喘着粗气拉开移门,里面那个背对着我咀嚼着什么东西的人影立刻转过身来。所谓人吓人,吓死人大概就是这种状况吧,我们同时跳起来,我手指一用力把纸门戳了个大窟窿,而他手里的一个鱼竹轮滚啊滚的滚到我脚下。小偷!而这个小偷居然还套着件松松垮垮的黑色丧服,瘦长的脸上是一双几乎看不到眼珠的细长眼睛,两道表情丰富的八字眉,长到肩头的头发吊儿郎当的披散着,整个人看上去嬉皮笑脸、不三不四。
      果然,他马上很不正经的凑过来问我:“小妹妹!长得好可爱哦,是这家的小孩吗?”
      “叔叔你是谁?”我没好气的。
      “我是蜗牛招待我来的。”他双手拢在宽大的袖笼里,瞄了我一眼,贼兮兮地一笑,仿佛为了证明他并非撒谎,他的肚子立即配合着发出一阵饥饿的咕噜声。
      我脸色发青。
      “如果是参加宴会的客人,客厅在那边。”我指指右边,转身准备开溜。
      “带我一起去啊!”那个小偷手还真快,一把就揪住我衣服的后领。
      真倒霉!
      我不得不战战兢兢地陪他朝客厅走去,他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贼兮兮地冲着我笑。慢着!他说他是受到邀请的客人,难道他也和大厅里的那些客人一样是那种东西?想到这里我不禁头皮发麻。
      “嘘。”快到客厅时,他朝我做出个噤声的手势。客厅的拉门半敞着,里面传出杯盘交错的声音。我们两个鬼鬼祟祟地透过门缝里朝里张望,只见里面端坐着七个客人,有男的有女的,有丑的有美的,有老的也有年轻的,但看上去都是正常的人类姿态,并没有什么狐狸或者鸟的怪物。难道是我眼花了?这方面我的感觉向来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我就是经常会看到一些希奇古怪的玩意,不过若真是看错了倒也并非坏事。这么一想,我很觉无趣的撇撇嘴,就听得那个人说道:“没办法,位子都坐满了嘛!我还是到厨房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东西。”
      说完,他自顾自走了。
      如果今晚受邀的客人是七位的话,那这个怪人是谁?好奇心强烈的在心里搅动着,妈妈明明说只有七个客人的,为什么要在头七请七位客人呢?一个仿佛有某种含义,却又不完整的数字。我莫名的觉得这个数字让人心神不宁。
      “酒还真不错。”
      “不过我肚子好饿啊,为什么只有酒呢?”
      “吃的东西随便找找就行了。”
      由于客人们叽里咕噜的抱怨,我这才注意到宴席上只搁着酒瓶与白瓷杯,什么菜和点心都没有。是什么原因让妈妈和外婆居然忘记了准备饭菜呢?还是说根本就没打算要准备?我头脑中思绪纷纭,理不清头绪。只听到客人们继续说道。
      “对了,青岚怎么没来?没有被邀请吗?”
      “蜗牛最后终于做对了一件事情,那家伙太讨厌了。”
      大概是酒喝多的关系,他们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但我的耳朵还是捕捉到了‘青岚’这个词,这听上去象是个人的名字。他是这些客人的同伴吧。我想我有点知道那个奇怪的偷饭贼是谁了。
      根据他贪吃的特点,我立刻就在厨房的电饭锅旁找到了那个吃相极其不雅的人。
      “唉唉,肚子饿得受不了。”他一边把锅底刮得匡匡响,一边唠叨着。
      “叔叔你真的有被邀请吗?”我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看。怎么看这德行都象是小偷或者是难民,哪里象一个受到邀请的客人。
      “蜗牛特别说要请我吃大餐,我才来的。”
      “那叔叔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我的问题到底有哪里好笑的,反正他又露出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容:“小妹妹把名字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不告诉你!”我翻了个白眼,灵机一动道:“要不这样,如果叔叔你猜对我的名字,那我就什么都听你的;反过来要是我先猜对,那你就得听我的。”
      “没问题,小妹妹真有趣啊。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吃大餐。”他把舔干净的饭勺朝空空如也的锅子里一扔,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对了,小妹妹有没有兄弟姐妹啊?家里有什么人在吗?”
      “我才不要告诉连名字都没有的人。”
      他听了哈哈大笑,站起来朝客厅走去。我只得大眼瞪小眼的跟在他后面。
      厅堂里的灯不停的摇烁着,客人们好象也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于是在晃动的灯光里看上去都有些不真实起来。
      “哎哟,饿得受不了了。”
      这次不是那个家伙发出的声音,而是客厅里的客人在嚷嚷。
      “这一家人要是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说不定会逃走。快点去抓来吃掉吧!”
      “等一下,还是先等蜗牛的法事结束吧。”
      我的惊呼噎在喉咙里,干涩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端坐在塌塌米上的已经不再是人类,而是我先前在院子里看到的那些有着人类身体的怪物。整个客厅里全弥漫着那种朦胧诡异的雾气。
      “我等不及了,先去抓一个来吃。”一个客人,不,一个鸟头人身的怪物站起来朝我们藏身的地方走来。
      “很好很好,客人们都醉得差不多了。”紧贴着我的那个怪人的声音依然是冷冰冰的,好象即使遇到再怎么急的事情,说起话来也绝不会激昂慷慨,脸上也仍旧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脚步声来到门边,恐惧得无法动弹的我只觉得一阵猛烈的狂风自我旁边卷过,风不大但力道惊人,在空中留下一道鲜明的轨迹。那道轨迹就象是飞机飞过晴空时留下的图案,不同的是这个图案是活的。柔韧而有力的蛇一般的身躯,奇异而美丽的威严姿态,我只在家里的古式屏风上看到过这种生物——龙!那条龙盘旋了一下庞大的身躯,尖锐的爪已攫住那只鸟头怪物,一口吞了下去。
      “哇啊!”刚才的怪人已经不知去向,只有那身黑色丧服委顿于地。我终于叫出声来。
      “客厅里剩下的大餐要逃了,你要是再不安静点我就连你一起吃掉!”那条龙卷着半扇破碎的隔门冲进客厅。
      等他再次出现的时候,几乎已经恢复了原先的模样,只是那张化做人形的脸上却带着意犹未尽的嗜杀表情,让人不寒而栗。我下意识的转身逃跑,可是那双还隐现出鳞片的有力的爪早先一步握住了我的胳膊,令我动弹不得。不要!我才不要就这样被妖怪吃掉!情急之下,我大嚷道:“青岚!你不可以对我们家的人乱来!”
      “咦?”那双手停止了动作,“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啊!”
      “他们在宴客厅提到你的名字,我还以为你一定是他们的同伴呢。阿公曾经说过‘八’是最神秘最安定的数字•••”虎口余生,我用力喘着气,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没错!客厅里那伙原本和我的确是同伴。蜗牛以前从冥界召唤出我们八个妖魔,并以自己的寿命作为代价来换得我们受他操纵,但最后他又嫌我们累赘。为了不让妖魔在他死后无法无天,他和我做了最后一个交易。”
      青岚恢复了笑容可掬的亲切。可已经领略过他的恐怖的我当然不会再上当。
      “什么交易?”
      “他要我吃了七个同伴之后,不要再吃他的家人。这是约定,我绝不会对这一家人出手的。”青岚一直没放开我的手,这时他摩挲了一下我的掌心笑眯眯地说道:“原来如此。你不是女孩子嘛。这样的话,我也知道你是谁了。”
      我一愣间他的手已经抚上我的脸,并用一根手指勾起我的下颌道:“你是律是不是?”
      我很想把他那只手拨开,可是身体却僵硬得动不了,所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整个凑过来,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我的脸说道:“我之前不得不和蜗牛定下交易,放过我的代价就是保护他的外孙——律一辈子。虽然我现在很想把你给整个吞下去,不过•••已经约好了,没办法•••”
      “那就这样吧。今天晚上的事你绝不能告诉别人,不只是不能说,也不可以象蜗牛那样用写的哦。这是你我之间的约定。知道吗?”他耳语似的低声询问,语气之温柔就象刚才掐住我要把我吃进肚里的根本不是他一样。
      已经被吓坏的我只得以点头表示明白。
      “乖孩子。我还会再来看你的。”他拍拍我的头,随后就象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青岚最后那句话让我耿耿于怀了许久。
      当第二天醒来,我问妈妈到底来了几个客人时,妈妈却笑着说:“客人?并没有客人来啊!那只是形式上的准备而已。因为那是阿公的遗言,所以才照着做的。当然不会有人来呀!”
      虽然来帮忙的姨婆坚持自己真的招待了七位客人,却没有人放在心上。但是厨房拉门上的纸确实是破了却是不争的事实,客厅的门也被风刮坏了。至于我,大人们说那天我独自在仓库里睡着了,由于他们说的肯定,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所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我做的一个梦而已。这是我孩提时代的事情,从那以后我也再没见过这只名叫青岚的妖怪,直到有一天他以父亲的姿态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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