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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云泥之别 ...

  •   谁都没想到,李佶竟然于弹奏箜篌上有如此造诣,就连见多识广的李照,也不得不承认,齐王世子李佶,是她见识过的技巧最高、情感表达最饱满的学生。

      听罢李佶一曲,仿佛其他人的演奏都索然无味了起来,元稚又在悄悄同王萱咬耳朵:“说句实话,如果李佶能出身在王谢门庭,定能与你兄长还有无度公子齐名。”

      “齐王世子此曲,确实精妙,值得细细揣摩。”箜篌这种乐器,最擅长演奏的不是大端人,而是夏虞人,而李佶的母亲,就是夏虞人,他弹的这首曲子,叫做《引相思》,也是出自夏虞,原是作曲之人为了怀念逝世的爱人所作,但经他稍稍改动,弱化了其中的缠绵爱恋,加强了深远悠长的思念之情,像是在怀念故人。

      他是在表达对母亲的思念吧?

      王萱心中一番分析,并没有说给元稚听,有时候情绪是一种很私人的东西,或许是同样少年丧母,她能够感同身受,不愿借此博得旁人的同情,只愿母亲在天上平安喜乐,不要挂念自己。

      还没下课,李佶弹箜篌的事就传遍了整个宫学,到处都有人在议论此事。

      “李佶要是会弹琴,那才是咱们大端人的风雅做派,只会弹箜篌,果然是低贱的夏虞后裔。”

      “吹捧得那么过,又没有多少人亲耳听见,他来宫学,不就是为了大出风头,勾搭一个世家女子吗?”

      “对啊,李佶都加冠了,听说婚事都没人敢提!媒婆都躲着他们齐王府走,更别说高攀勋贵人家的女儿了。”

      王萱对这些议论也有所耳闻,只是摇头叹息了几声,便收拾好了东西,缓步向算学的学舍走去。

      元稚一下课就跑了,现下她只有一个人,好在路程不远,再走一会儿就到了。

      “嘉宁县主。”身后传来低沉微哑的呼声。

      王萱回头,见是李佶,便行了一礼,说:“世子,有何事赐教?”

      “嘉宁县主,”他重复了一遍王萱的封号,似乎有些开心,“只是没想到,当时在西苑有过两面之缘,未能请教你的芳名,今日来到宫学,才恍然大悟。嘉宁县主赠我诗书,我十分感激,日夜翻读,大有裨益。”

      “世子过奖了,那些只是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你也是去上算学课吗?我们今天的课好像一模一样,真巧啊。”

      “嗯。”王萱还有些沉浸在《引相思》带来的悲伤氛围之中,没有闲心与他说笑。

      他忽然顿步,踯躅起来:“嘉宁县主,你……喜欢那首《引相思》吗?”

      “嗯,世子技艺高超,对令堂的思念之情如涓涓流水,绵长悠远,很是动人。”

      “你喜欢就好,”他的一双桃花眼轻轻眯了起来,如同一弯新月。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廊上,王萱本想按身份地位落后他两步走,可他偏偏谦让,一定要让她走在前面,还说:“不瞒县主,我初来乍到,与宫学的人半点不相熟,心中惶恐不安,好不容易才碰上你……也是我厚颜无耻,凭着一本书和两面之缘就想结交县主——”

      他一句话未尽,王萱轻声打断:“若不是把世子当做朋友,我是不会轻易送出诗书的,请世子不必妄自菲薄,旁人如何,对我来说毫无影响,我在乎的,是我眼前所看到的。”

      “对我来说,县主好像天空中的明月,人群中的一束光,像我这样低劣卑贱的人,如何才能入得了县主的眼呢?李佶自甘做县主鞋下泥尘,能够时刻仰望县主的光芒,就是佶之大幸了。”

      他这一番话实在有些不妥当,连感情迟钝的王萱都听出了不对,但她没有应对别人公然示爱的经验,立刻乱了阵脚,后退两步,惊恐地看着李佶。

      “县主,”李佶仍然笑着,只是此刻,在王萱的眼中,他这个笑实在有些瘆人,“你怎么了?”

      王萱努力镇定下来,对他礼貌地一笑,道:“世子说笑了,你是王孙贵胄,亦是天上星辰,何必妄自菲薄?只不过,世子的厚爱,我不能接受。”

      远处传来代表上课的三声钟响,王萱匆忙向他行了一礼,扬长而去。李佶失魂落魄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自嘲似的一笑,也跟了上去。

      金碧辉煌、巍峨壮美的昭明殿上,文惠帝半靠着龙椅,手上拿着一本蓝色封装的书,离眼睛远远的,眯着眼睛仔细辨认纸上的一字一句。

      “周大儒此书,堪当百世流传,只是可惜了,周大儒不幸罹难,未能加官进爵。”

      文惠帝一向喜欢装作敬重文人学士的伪善模样,大概是因为十多年前他攻取京都之时,京都有个集云社,上下五十多个当世名家相约立于城门下,脱外衣,解发冠,哀嚎痛哭,以奠黍离之悲,他那时傲气凛然,自诩为庶族正名,认为世家大族推举的名家都是酒囊饭袋,于是手起刀落,五十多人血染城门,冤魂至今不散,每每夜阑人静,入梦催命。他老了,锐气不再,怕得要死,所以不断追封当世和已逝的大儒,以求平息儒林怒气。

      然而已经做错了的事,又怎会被人遗忘?

      “兹令:算学大儒周清源终生克俭,著作等身,桃李天下,为当世之师范,今有《算经再解》遗世,精妙卓绝,赏之,追封——”

      文惠帝话音未落,殿前站着的白衣少年轻笑一声,拱手拜谢,高声道:“老师只是一介布衣,终生研究算学,对于仕途功名不屑一顾,更何况,家师生前,一直追念前朝恩德,恐怕不能领受陛下的封赏。老师一生清白,望陛下念在他潜心著述的份上,宽恕于他。”

      “裴稹,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文惠帝面色发黑,乌沉沉的像山雨欲来。

      “草民知道。”

      “冲撞陛下,可是死罪,裴公子,您还是赶紧跪下认错吧!”文惠帝身边的大监张未名深知文惠帝的脾气,他如果想要因此处罚裴稹,早就喊了飞鱼卫来,把裴稹拖下去处死了,既然有此一问,就是在给裴稹提醒。

      “家师遗愿,不敢违逆,当以命酬之。”

      “好一个周清源!好一个裴稹!”文惠帝咬牙切齿,阴鸷的眼神紧盯着裴稹,然而他淡定如初,腰背挺拔,未见丝毫怯懦之色。

      文惠帝忽然觉得头痛欲裂,他可以随意处死这个没眼色的庶民裴稹,却平息不了儒林的怒火,这些年来,不论他做多少尊师重道的好事,那些老顽固都当没看见一样,谏书照写,文章照骂,把他推翻前朝的不世之功贬得一文不值。

      终有一日,他要屠尽天下读书人,让这些伪君子看看他的功绩!

      正在他琢磨着要不要严惩裴稹时,张未名突然嘀咕了一句:“这裴公子,与陛下少年时长得好像啊。”

      嗯?

      文惠帝抬头向裴稹仔细端详了片刻,确实,这个裴稹很像少年时那个愤世嫉俗、满腔热血的他,不畏强权,一身傲骨。

      “裴稹,你上前来。”

      裴稹昂首阔步,向前走了几步。

      文惠帝见他走路的姿势,心中狐疑更甚,这少年的周身气度,真的肖似于他。

      或许是文惠帝自视过高,又或许是裴稹容貌、气度太好,让人生不出厌恶之情,已近花甲之年、垂垂老矣的文惠帝,觉得这少年简直像极了他,当下便是一喜。

      文惠帝膝下空虚,平生最渴望的,就是一个健康出色的太子,能够承继他的皇位,立下萧家万世根基,以作后人表率。

      历代帝王都有那么几个合了眼缘就无理由信任,委以重任并且不听外人劝告的佞宠,尤其刚愎自用的帝王,更容易陷入某些“少年英才”的陷阱,做出荒唐无度的事来。

      不得不说,某个瞬间,裴稹流露出的不羁和傲气,显示了文惠帝曾经拥有却已经随着年老体衰而逐渐失去的野心,人总是对自己的缺憾心生向往,就那么一眼,文惠帝认定,这个人,将会成为他手中,指向世家的,最锋利的剑。

      裴稹走出昭明殿,春雷滚滚,天边闪过几道电光,撕裂了沉闷的空气,远处金黄色的琉璃瓦、黛青色的宫墙,风中传来的角楼铃声,在天幕之下,显得如此渺小。

      他微张的手,向天空虚握,似乎想要驾驭那变化莫测的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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