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途河》任青钺

6、母子

　　斜对面的餐桌坐着一家三口。我，一直在观察着那个四五岁的孩子。

　　他手里握着玩具手枪，在“啪啪啪”的射击。声音很大，是尖细的音质，不是噪音，而是一个孩子应有的无所顾忌的玩耍。

　　孩子的父母没有制止他的这种天性、难得的纯真。餐厅中的其他人都像我一样喜欢这个活怕的孩子，只是没有像我一样一直在注视着。

　　我，即将因为自己童年的不幸要去扼杀另一个生命的诞生……

　　“宣宇！”
　　师母在餐厅的门口大叫着我的名字，兴奋得如同孩子一样。

　　“哎呀，真是对不起了！我很久都没有到市中心来了，竟然……”师母坐在我的对面，凑上前来小声的说：“竟然迷路了呢！呵呵……”
　　师母嘲笑着自己，我为她能这样释然的笑而羡慕不已。

　　“嗯……吃点什么呢？”
　　师母翻着菜单，一页一页，一项一项仔细的过目。
　　她昨天在电话中邀请我今天一起吃个饭，陪她逛街。我倒是糊涂了，怎么不找一个女孩子一起呢？师母说：“男人，其实都很会装扮女人的，能够决断，不像女人那样的犹豫不决。”

　　其实我想说，我好像不是那种果断的人……

　　“宣宇，不要看了，一会那个小孩就把枪指着你的鼻子了呢！”
　　师母怒而后一笑，我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很喜欢小孩子吧？我也是呢！”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老师他们夫妇没有子女。

　　“嗯，烤羊肩吧？很好吃的！”
　　我想我岔开话题的技术很牵强。

　　“是嘛……”师母看着菜单上烤羊肩的图片，“好像真的不错呢！那就这个吧！”

　　“嗯! 真的很不错呢！”
　　师母唇上的胭脂渐渐淡去，褶皱的嘴角细细的蠕动，品味着美食所带来的快乐。看不出她是一位刚刚丧偶的夫人。那种没有遗憾的表情是一生都很甜蜜的见证，有的人则是解脱了一生的束缚。

　　记得那天我离开的时候，他们没有看我。那种连表情都没有的漠然是解脱还是永远的恨呢？

　　“有些遗憾呢……”
　　师母放下刀叉，看着那一家人离开饭店。小孩子还是紧握手中的玩具枪——“啪啪啪啪……”

　　“一直都没有我们的孩子……”
　　师母的眼中是说不清的留恋，对于那个孩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解，心中又在计划着怎么扼杀一个生命，一时心慌竟然大喝了一口咖啡！

　　“啊……”
　　我口中含着咖啡，不知如何是好，吐出去又不能……只好……咽了下去！

　　“宣宇，没事吧！”
　　我想我含着咖啡时的表情还有刚才那一声尖叫足以吸引全场的关注。

　　“没……没事……服务员，水……”
　　“过敏吗？不要紧吧？去医院吧！”
　　“啊！不用，不用……我睡眠不好，喝咖啡就根本睡不着了。但是，喜欢咖啡的味道……”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师母竟然笑出了眼泪：“你知道吗？我喝咖啡之后只会呼呼大睡呢！”
　　“啊？”
　　“恩！所以想偷懒、不想做家务的时候就喝上大大的一杯咖啡……恩，睡的好香呢！”

　　我们笑着，又不敢太大声。这样一来就更加好笑了。

　　大街上人潮攒动，一排排的店铺装饰着春天的图案，其实天还是很冷的。

　　“母子之间是怎样逛街的呢？”
　　师母挎着我的手臂放了下来，在认真的观察着街上看似母子的人。

　　“你知道吗？你很像我先生年轻的时候。”
　　“恩，学校里其他的教授也这样说。”
　　“他们没有说完呢！”师母眯起眼睛，认认真真：“拘谨、严肃、时不时的走神、傻乎乎的样子像极了他年轻的时候！呵呵……”
　　“啊？呵呵……”

　　原来，老师年轻的时候就是我这样“傻乎乎”的呀！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真的以为你是他的私生子呢！”
　　“啊！师母……”

　　我想说不是的，但是师母笑了：“我很遗憾没有成为母亲，老天剥夺了我成为一个母亲的权力。所以看到你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呐，是你自己的原因，你无法成为母亲，也要剥夺所爱之人成为父亲的权力吗？’我说，我不能这样。”

　　师母朝前缓缓的走着，我慢慢的跟着。我想说，其实有些人并不珍惜他们身为父母的身份。

　　“师母，我真的不是……”
　　“哈哈！你还真是严肃呢，不过是一个玩笑……我知道……”

　　“呵呵，一定很生气吧？看到我的时候、认为老师背叛您的时候……”
　　“恩……不是生气，是遗憾……后来，我就自然而然的把你当做我的孩子了！我知道你的秘密。”

　　我低着头，看着脚面。老师还是把我的事情告诉给了第三个人。

　　“受骗了吧！一副委屈的样子……男人什么事情都瞒不过老婆的，同样的也愿意分享着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师母走进我，低着头看我垂落的眼睛：“不要生气啦！他是怕我真的以为你是他的私生子才告诉我的呢！现在，还是只有两个人知道哦，我和你！”

　　其实，我在偷笑……老师竟然是“气管炎”呐；
　　其实，我在感动，我并没有丢失妈妈的爱……师母每年为我织的毛衣，教训我不好好照顾自己，带给老师的午餐永远都会多出一份……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和妈妈一起逛街呢？”
　　我傻乎乎的笑着

　　小一点的孩子被妈妈拽着逛街，大一点的孩子走在妈妈的前面……什么样的都有。

　　初为人子的我，初为人母的师母观望了好一会呢！

　　“我领着你吧！”
　　“啊？都是成人了还要领着吗？应该是我领着。”
　　“那就手拉手吧！”

　　一对母子，第一次一同逛街。母亲仪态端庄，被染黑的头发依然秀丽，脸上的皱纹因为暖暖的笑容不见了年华；儿子高高的，不得不弓着背，因为要仔细听个子小小的妈妈所说的话。

　　其实，我的手被师母紧紧的攥着。我还是被师母领着，妈妈领着我走在我们熟悉的街上，感受着并不熟悉的温度；妈妈领着我说着我们熟悉的故事，感受着属于母亲与孩子的气氛……

　　没有人、没有什么可以剥夺我们的权力，任何权力！

　　春天，其实已经来了。

　　我和师母，不，是和我的妈妈走在回家的山路上。梅花开的绚烂，手，紧紧的握着没有感到早春寒风的刺骨。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我对师母说了关于纳纳的事情，师母说还是要好好的考虑的，但是我没有那样的权力去干涉纳纳的选择。
　　那天，我太冲动了。忽略了纳纳成为一个母亲的感受。她已经是一位母亲了，在她腹中已然有一颗心脏在跳动。

　　纳纳睡着，眼角挂着泪水。

　　“你，问过孩子爸爸的建议吗？”
　　纳纳睁开眼睛，看着坐在她身边的我，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
　　“我的孩子，没有爸爸。”
　　“呵呵……你可以没有丈夫，但是孩子一定有爸爸。我，去问问他吧。”

　　纳纳哭了，小声的抽泣。那是不想让腹中的小宝宝听见，其实宝宝清清楚楚的感受着一切。

　　“对不起……让你想起了伤心的事……”
　　“嗯……那些事，从来就没有忘记过……”
　　“怎么……怎么突然……”
　　“不能剥夺你成为母亲的权力……你是你，是纳纳。小宝宝也不是我……”

　　纳纳很快就睡着了。我因为一口咖啡，清醒着读完了“你”的又一篇日记——

　　“ 深夜。
　　寂寞的暗蓝色的月光，点缀着都市最后的一幕喧闹。又是那一曲笛乐，在这交替的时刻，在这幽静替代喧闹的时刻清朗地荡漾在空中。明快中却有一丝哀婉。
　　这哀婉的情素不知是笛声所蕴涵的，还是我的思绪在波动？正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吧。

　　时常想推门而出，寻访那位吹奏者——是何等高人陶醉于自我的禅机中；是何等浪漫之人放浪形骸于外；又是何等孤独之人在深夜徘徊？亦或是讽刺——哪来的音乐，痴人说梦！

　　最糟糕的情况，也是最有可能的情况：深更半夜，独行，持刀枪劫！或者，在路上摔了一跤，磕掉了门牙——我可没面子去见高人。

　　幻想是美妙的，现实是严肃的。
　　结局怎样，仍然是未知。我听着笛声，思绪翩翩，坐在窗前未挪动半步。

　　梦，有着梦存在的意义。
　　现实，有着我必须去经历的一切。”

　　“呐，小宝宝，你准备好了吗？接受你成长之中的一切鄙夷与指责。不论你经历了什么，都要爱你的妈妈还有自己。”

　　“让你所接受的这现实的一切，不是她的自私而是因为对你的爱。没有了现实，连做梦的机会都没有了呢！”

　　“呐，小宝宝，你听见了吧？那就好好的记住呀。”

　　梅が香にのつと日の出る山路かな
　　——松尾芭蕉
　　（淡淡的梅香飘满山路，太阳忽地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