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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譬如朝露 ...

  •   二十年不侵犯的盟约还在遵守着,可孟雪臣却已经烟消云散,就连他的姓名也慢慢淹没于层出不穷的武林后起之秀中。正如当年权倾一时的九王爷,现在所残存于世的也不过只有一座无人敢靠近的荒芜官邸。

      孟雪臣之事再谈论下去便要牵出九王谋逆之案,不宜再说,更何况这两人一个出身江湖,一个久居世外,一个是道听途说,一个是漠不关心。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世人都说孟雪臣是咎由自取,不该结交异族。”牧海舟为杜意微斟满了酒,看着他端了起来,酒水沾湿了他的薄唇,垂下眼时睫羽遮住了他的眼眸,“可我倒是觉得,他这副赤诚心肠也是难能可贵。不是什么人都有勇气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一个在武林中恶名昭昭、人人忌惮的外族人结交,即使彼此立场不同,可切磋问道习武的心却是一致的。若不是我晚生了那么多年,没遇上他,这样的人物我又怎会不与其结交?”

      “赤诚心肠。”杜意微轻轻重复了一遍,放下了酒盏,淡淡一笑,可那笑意却并不像是真的,问道,“你也知他最后的下场了,还敢与他结交?”

      牧海舟大笑了一声,似乎就等着杜意微问他这句话,“什么下场?不过就是个死,人生譬如朝露,早晚有一死,有重如泰山亦有轻如鸿毛,能为知己者而死,值得!”

      杜意微眼中灵光微动,看着牧海舟的笑脸,心头阴霾尽数散去。他与孟雪臣两人就像是一条线上的两头,注定不会相见,年幼时他也曾独自偷偷幻想过师父之前的那位弟子是什么模样,在无数次被枯燥的练剑背书折磨时猜测过他离开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师父从来不会拿他去与孟雪臣比较,可杜意微还是会去想他的武功究竟是高是低,他在心中为孟雪臣勾勒过无数轮廓,却永远不会承认这个人是他的对手或是目标。

      “离开无量岛只有两种办法。一种,是打败为师,还有一种,就是放弃身份,从此以后,不得以无量剑派弟子自居。”

      年幼的杜意微立于桃树之下,桃花映着他稚嫩清丽的脸庞,被带着花香的风一吹便落了下来,掉落在他的肩膀上。那个面相看起来还算年轻却已两鬓飞霜的男人伸手为他拂去落花,将他丢在地上的剑拾了起来,掰开他紧握的小拳头,塞到了他的手中。

      “为师希望,意微能是那个打败为师的人。”

      无量岛没有分明的四季,杜意微早已看厌了一成不变的繁花盛景,他一天又一天地在桃林中练剑,没有对手,也没有人陪他,所有的一切都枯燥又乏味。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不是那个失去无量剑派弟子身份、近乎被放逐的孟雪臣,他的对手只有师父。

      从他出现在无量岛的那一刻起,孟雪臣就已是他的手下败将。

      思及过往,杜意微已变得很平静,这种平静是静阕无人的无量岛所无法带给他的,他重新举起了酒盏,敬了牧海舟一杯,敬他刚才的那番话。

      “无量岛其实有个规矩,想要离开就必须打败自己的师父。当然打不过可以一直等,等到你的师父年老体弱自然就会输给你了,掌门之位便是这般传承下去,做了掌门就可以出岛去捡一个没有人要的婴儿带回来,传他武艺,周而复始,但孟雪臣是个例外。他没有打败我的师父,而是选择宁愿放弃无量岛的武功和身份,也要离开。”

      牧海舟一惊,问道,“他是无量剑派的弃徒?”

      “虽然我很想说是,但事实上却是他弃了师门。”

      “那你呢?”

      杜意微盯着牧海舟良久,突然笑了一声,“你说呢?”

      牧海舟没有回答,对着杜意微的目光他也并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此时的杜意微白皙的脸上透着酒后淡淡的绯红,眼神也不像完全清醒时那般冷淡与疏离,蒙着一层水色,湿漉漉的,看上去又委屈又脆弱,仿佛下一刻就要流下泪来。牧海舟凝视着他的脸,尽管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却在拼命抑制住自己想要上前去揽他入怀的冲动。

      “我赢了。”

      这个答案显而易见,可牧海舟知道绝不会这样简单。

      “你难道还想要回无量岛吗?”

      “谁想呢?”杜意微轻声呢喃了一句,闭上了眼,又长又密的睫毛掩了下来,映着有些发青的眼圈,整个人彻底松垮了下来,看起来累极了。这几日他都没有好好休息,一来是丢了所有的钱身无分文又气又急,对着那伙可笑的山贼不能打不能杀,气得上火,二来与藏丰山庄的那些黑衣人几番交手也着实消耗了他不少气力,几碗酒下肚,彻底释放出了他身体内久积的困意。

      更重要的还有坐在他面前的人是牧海舟。明明不过是才认识了两天的人,只知晓彼此的姓名,除此之外都被有意无意地略去,可牧海舟性子直率,一路上也是有问必答,从不隐瞒什么,可对他的提问反而是点到即止,一旦发现他脸上流露出一星半点的犹豫,便立即转移话题,绝不教他有半分为难,在他的面前,杜意微已经很难再将对陌生人的防备摆在身前。

      “我怀疑师父其实是故意输给我的。他不想再留在无量岛了,不止是无量岛,他已经不想留在这个人世了。他以前就对我说过,他在这个世上活得实在太久了,很没有意思,尽管我也觉得无量岛上确实很无聊,日升月恒潮起潮落,日子每天都一样,除了练剑还是练剑,但也还没有到不想活下去的地步。他服下绝命丹之后留了一封信给我,在我离开无量岛前一晚放在了我的床头,信里只叮嘱了我将他的尸身烧了,骨灰就扬在海里,别留在无量岛上。”

      “节哀……”

      杜意微笑了,“不哀,不哀,尽管我不知其中缘由,但我能看出来,这对他而言是个解脱。”

      杜意微大概觉得太累了,索性趴在了桌子上,可脸不愿贴着那桌面,便枕在自己的袖子上。他闭着眼睛像是要睡过去了,可一根手指却在无意识地拨弄,转着手边的酒盏。

      “那你今后要作何打算?”牧海舟显得有些紧张,他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真要说起来,他在意的也就只有杜意微而已。

      说到这个,杜意微终于精神了一些。他睁开眼,调整了一下姿势,看向了牧海舟,眼中闪着光,说道,“我想在中原武林创立一个门派,不问血缘、宗族、身世,只要人品端正,我都愿意倾囊相授,这将是一个和无量剑派完全不同的门派。不用远远地避开人世,也没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规矩,怎么随性怎么来,自由没有束缚,不用再被困在某一个地方,当然,整个门派上下什么都得听我的。”

      牧海舟拱手,“杜掌门。”

      杜意微哼哼了两声,示意他别闹。

      牧海舟大笑,“开宗立派向来不是什么小事,要将这消息在江湖上走一遭教各大门派知晓也不容易,可我想意微恐怕不会在意这些。不如就让我这个江湖人给你做个见证!可有想好取什么名字?”

      杜意微摇头,“还没有呢,毕竟现在横竖也就我一个人而已,有没有名字无所谓。”

      这时已近晌午,太阳晒得很暖,从旧式的团花窗格中透射进来,照在杜意微的手上,原本就白皙的皮肤几近透明,在阳光下细看他眼睛的颜色其实有些浅淡,透亮如琉璃一般,目光平静又多少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整整一个上午,小店除了他们两人外依旧没有什么客人,店家此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空了的酒罐子七倒八歪地在地上摆了一排,酒香早已在这一方小天地里蔓延开来,就算杜意微说自己的酒量不会醉,这会儿的神情也像是被熏得醉了。

      窗外种的几棵梧桐树都已经很高了,枝干粗壮,可叶子都已枯黄,风一吹就要落下,落在小店的草毡顶上,能听见细微的沙沙声,杜意微以为自己的心思会跑得很远,嘴上说着名字没有所谓,心里还会悄悄地翻出几个自己闲来无聊想出的名字来比较,可再远依然跑不出这小小的酒肆。

      忽然,牧海舟一拍桌子,道,“青桐派如何?”

      见杜意微眉头一紧,他连忙解释道,“是有些凄清,可是梧桐能活百年,夏天还会开一些淡黄色的小花。”

      杜意微淡淡一笑,对他的提名不置可否。牧海舟并未在意,他在意的并非是这个。

      “你真的,不会像你的前辈那样,来中原收养一个婴儿,然后回无量岛再也不出来了?”

      他其实早就想好了,如果杜意微真的要回去,那他就问一个去无量岛的路,每隔一个月就去看看他,若他嫌弃自己去得频,他就三个月去一次,当然最好是不要回去了。

      大概是他的目光过于露骨,将他所思所想展露无遗,杜意微坐正了身体,拂去了脸上的醉意,尽管他的双颊还是绯红,呼吸吐气仍带着酒香,可他心里清楚,他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出自肺腑。

      “不回去了,我再也不会回无量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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