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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杀心 二 ...

  •   隆冬的深夜,黑幕般的夜空中只点缀着几颗星子,连看门守院的狗都已蜷在窝里睡觉,老妇人却裹着单薄的棉衣伏在儿媳的窗外不知待了多久。

      春娘的屋子里微弱的烛火很快就彻底熄灭了,可是她的那个婆婆却没有离去,像是座沉默的石像,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若不是杜意微目力极佳,还能看见她唇边呵出的白雾、在风中凌乱的白发,恐怕真要怀疑自己是撞了鬼。那老妇举止诡异,杜意微唯有不动声色地继续在自己屋中观察,忽然,对面的房间里传出极其微弱的声响。那声音很轻很闷像是木板不堪重负被反复挤压,若不是特别留意对面那间屋子,它混在风声中非常容易被忽略。

      咯吱咯吱——

      等待多时的老妇终于在冻僵之前有了动作,她慢慢抬起手,手中的东西银光一闪而过,杜意微直到此时才察觉,她的手中竟一直都握着一把剪刀。

      大概是在屋外站了太久,她冻得四肢僵硬,动作极不灵活,可是她还是狠狠地将剪刀刺向窗户,将窗户纸捅破,将木栓戳烂,那动静立刻惊动了屋里的人,只听得一阵兵荒马乱的声响,木架倒地撞翻了陶罐,陶罐“咕噜咕噜”在地上滚了一圈后“咣”的一声撞上了掉落的铜盆,然后“啪”地碎裂开来。在各种丁零当啷的喧嚣中,那扇老旧的木窗终于被大风彻底吹开,两个狼狈的身影即使在黑暗中也无处遁形。

      杜意微毫不怀疑,如果不是那老婆子力气有限,她一定会提着斧子来将自己的儿媳和那个同她偷情的陌生男人一起砍死。

      从春娘的屋子里跑出来一个男人,身量很高,但人很瘦,看起来挺文气。但他一边穿鞋一边往外头跑,衣襟敞着,中衣套在了外头,胡乱系上的腰带缠了个死结,看起来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老婆子见那奸夫跑出来,立刻扑上前,举起剪刀便刺下,那男人慌乱中被她刺中肩膀,痛叫着躲避,春娘这时才从屋里出来,身上已穿戴整齐,但十分潦草,整个人披头散发惊慌失措。

      她显然没有想到会面临如今的局面,只遵从本能地将婆婆一把抱住,焦急地让那个男人快点走。

      老妇破口大骂,骂春娘不知廉耻,竟敢偷人,举起剪子便向她手臂刺去,春娘护她那情郎,尽管吃痛却不肯松手,杜意微很快就闻到了飘散过来的血腥味。那男人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被人家婆婆捉奸在床仓皇之中只想独自逃跑,这会儿见春娘受伤终于露出凶性来,一脚往老妇心口踹去。他再纤瘦也是个年轻男人,气力不是老妪可比拟,老妇顿时倒地不起,又挨了他几脚,被踹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连哼哼声都听不见了。

      春娘慌了神,见婆婆躺在地上不动弹,连忙去探鼻息,那男人一把将春娘拉开,道,“你同我走吧。”

      “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她现在已知晓你我之事,你还留在她身边往后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春娘泪如雨下,“相公是读书人,岂可因为我自毁前程?”

      倒在地上的人终于缓过劲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像是个老破的风箱,春娘闻声,连忙去看婆婆,对那男人道,“相公快走,这里留我来解决就好。”

      “报官,我要报官……”老太神思不清,但嘴上依然叫嚷着不肯放过他俩。

      那男人盯着倒在地上的老妇,突然道,“这老婆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不如……”

      春娘抬起头,看向了他,两个人沉默地对视,待看清情人目光中的深意春娘的手不禁颤抖起来。风声中只有老妪痛苦的呻吟以及语焉不详的咒骂。杜意微抓住了窗框,眼睛紧盯着院中的三人,透过缝隙只见那男人拉开了春娘将她推得远远的,然后拖着宛如死狗的老妇,将她的头重重地往水缸上砸去。

      “哗——”

      那男人根本没想到从一旁的客房里还会跳出来一个人来,他连杜意微的影子都没看清,只听得一阵风呼啸而过,腰侧就被猛踹了一脚,伴随着一声惨叫,他整个人狠狠撞上砖墙,剥落的墙灰像雪裹满了他一身,接着他重重摔落在地,痛苦地蜷缩在角落里直都直不起身。

      杜意微看着犹如死狗一般的男人,转身面相惊慌失措的女人。

      春娘的脸色像冬天里咸湿的腌菜,枯槁的身形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她怔怔地注视着杜意微,与杜意微平静而带着薄怒的脸相对的是一张全是恐惧的美丽却扭曲的脸。杜意微忽然意识到,也许春娘在后悔今天收留了自己,就如此刻他在后悔今日踏入了这间小店。

      尽管几个时辰前,他还满怀庆幸与感恩。

      今日终不能善了。

      “别,别杀我……我……”

      “我不杀你,”杜意微道,“也不杀他。”

      他弯下身,探了探老妇人的鼻息,松了一口气,道,“她也没死。”

      “求求你,”春娘突然哭出了声来,眼泪止不住地流,“放过我们。”

      杜意微叹了口气。明明要害人的是他们自己。

      “婆婆不会放过我们的。杜少侠你哪里知道我平日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我是个寡妇,年纪轻轻连个自己的孩子都没有,没有盼头,日日还得伺候婆婆,这日子一眼望得到头,还有什么指望。可就算做得再妥帖还是有人说闲话,我名声毁了大不了一死,反正活着也是受罪,可相公还要考功名,他有大好的前途,我同他混在一起,从不敢求什么名分,不过是有个男人心疼我,让自己活得有个人样,”春娘声泪俱下,哭求着跪在了杜意微的面前,“杜少侠求你行行好,就当什么也没看见,饶过我们这一回。”

      女人衣衫凌乱,在寒夜中冻得瑟瑟发抖,她见杜意微沉默,膝行上前,想要抱住杜意微的腿继续求情,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

      “不必如此。”杜意微皱着眉道,想要伸手去扶她。

      他听清了春娘近乎心声的剖白,却似懂非懂,心中更是难以接受春娘这样的女子变成了这副模样。初见时,她爽快麻利,极有眼力见,孝顺婆母本本分分做生意,再见她时也热情好客,可此刻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明明是想要杀人的人,却在声泪俱下地诉说着自己的不易,仿佛做出这等恶事是逼不得已,阻止行凶的自己反倒是个咄咄逼人的恶人。

      杜意微无意多与她牵扯,他知道自己不该卷进这桩事来,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害死无辜的老人。这时,倒在墙边的男人突然“哇”地大叫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两人大惊,春娘慌忙起身跑过去瞧他,没料到地上有薄冰,她没站稳狠狠摔了一跤,痛哭出声来。她匍匐地朝自己情人伸出手,摸到的却是冰凉的脸。

      “啊——啊——”春娘大哭,瘫坐在地上,尝试着将人抱进自己的怀里暖着,可怀中的这具身体却慢慢变凉。

      这意外令杜意微也慌了神,他过去试了试那男人的鼻息,竟一点都触不到了,当下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

      我杀了人?

      杜意微倒吸了一口冷气,觉得难以置信,他看了看一旁满头是血但一息尚存的老妇,再瞅瞅一动不动没了生气的年轻男子,他那一脚连内力都没用上,就直接踹出了人命。

      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我杀人了。

      杜意微不是第一次杀人,可是这次不一样。

      他第一次有这种手足无措之感,不知道该说什么能做什么,心乱如麻,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无异于退缩的举动惊醒了沉湎于巨大悲伤中的春娘。她抬起头,眼神中不再惊惶,失去情郎的痛苦与悔恨彻底代替她那些羞愧与恐惧。

      她像是忘了杜意微只要一掌就可以就她拍死,将他一把抓住。女人眼眶通红,似是要流出血泪来,她尖锐的叫声彻底划破寂静的深夜,奋力地呼救,“杀人啊!有人杀人了!”

      杜意微还有些发懵,他根本没有想跑,更不会为了逃跑而再杀春娘,可是随着春娘的呼救声,周围开始亮起灯来,一盏一盏,他的心跟着惶惶起来。

      “怎么回事啊?”有邻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却没有人敢进来。

      “杀人了!杀人了!”

      春娘抹了一把脸,现在她的脸上沾着情郎的血,眼睛却亮得惊人,她狠狠推了一把杜意微,疯狂地朝门口奔去。门外有零星几个热心的邻居,惦记她与婆婆两人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在冬夜里听到呼救还愿意特地起来看看。众人瞧见她的模样都吓了一跳,忙护着问她是怎么回事。

      春娘没有立刻作答,她环视了一圈立即就发现了那两个一直在她店里坐了一下午直等到杜意微来的壮汉。

      原本是令她一整个下午都坐立难安的不速之客,此刻却变成了唯一可以依仗的帮手。春娘根本来不及过多思考,她冲他俩跪下磕了两个响头,称呼他们义士,请他们帮帮她,将那个还留在她家院中忘恩负义的杀人凶手擒拿。

      春娘说的每一个字杜意微听得都是那么清晰,他麻木地低下头看着地上已经没有生息的男子。

      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他听到那两个男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驻足于自己身后的不远处,没有再靠近。院中的杜意微俯下身,又探了一次那男人的鼻息。

      真的死了。

      杜意微沉默地看着尸体,看上去十分冷漠,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没有半分头绪。

      “星洲府衙门,”听声音应该是那个大鼻子,杜意微转过头看见他摸出一块腰牌来,“捕快方卜时。”

      那吊梢眉没说话,却也跟着掏出了自己的,对着杜意微晃了晃,“早就盯上你了,现在你杀了人,人证尸体俱在,同我们去一趟永州衙门吧。”

      两位从州邑衙门来地方办事,从杜意微出了齐贤庄便一直紧跟着他,不像是只单纯监视他的动向,可如今杜意微犯了大事,他俩能名正言顺地将他缉捕,却又显得并不那么高兴。

      杜意微看着那两个捕快,又看了一眼春娘,抽出了腰间的软剑,在场所有人立刻汗毛倒立不敢再动分毫,胆小的更是颤着双腿逃了回去,那两个捕快也后退了几步,直退到门口,紧紧握住自己的佩刀,紧张地说道,“你可别乱来啊,知道你无量岛武功深不可测,可我们兄弟身负皇恩,吃官家的粮,不得不拼死一试,我俩联手未必胜不了你。劝你不要一错再错。”

      杜意微像是根本没有在听他说什么,但手指一松,剑落在了地上,发出了极为清脆的响声,像是击碎了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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