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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明月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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冗夜。
窗下,案前,正摊着一本《药经》。
明月透过单薄的窗纸,将白霜撒在书卷上,书卷便陈铺了一片荧光。
应是今夜月光太盛,钟毓觉得眼睛都好了许多。
其实是清明散的功劳,月光实在不应该抢这功劳,也忒不厚道了些。
书卷上的字迹看起来愈发清晰,钟毓一页页囫囵翻过。
紫车花,还魂草,铃音草……
最后一页,赫然是那传说中涤荡世间混浊的净世天青莲。
这是千年前的《药经》。
自然是与千年之后,她在江川殿后藏书阁读到的不大一样,只不曾想到,它竟是连净世天青莲亦有记载。
钟毓大为欢喜,她打开了窗棂,凑得近了些。
那字便更为明晰了。
她凝目努力地瞧着,却见其上写着:
或于上古生灵处伴生,然上古绝迹,此莲,亦随之不复踪迹。
正常。
意料之中。
钟毓合上书卷,这日日夜夜以来,诸横意自是给她念了《药经》的上卷已数遍,不过是些死记硬背的罢了。
她原先在恩师处,自是也学过这些的。即便是早年在凡间界,亦有所涉猎。
故此,这背诵《药经》一事,想来根本不值得一提。
不过是诸横意为她诵读上几回,她记忆里的一章一句便又能浮现出了。
钟毓弃了这卷无甚可用的《药经》,出门去了。
初来幻境之中,是身处明月高台。
她今夜亦要去上一回,瞧瞧那处到底有何不同――
破幻境亦可用阵法,她当时会落在明月台,是巧合?
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幻境,或由大大小小的幻阵组合而成,破境,最好是由阵法来破。
她做不到一力降十会,无法以力破阵。
以阵破阵,最是能保全这等千年前,便存有的高深玄妙的大阵。
雪萦回既也来此幻境,必要将他的能力、天赋好好利用起来。
多多磨练他,让他多试些阵法。
这一试,想必也可让他于阵法一道更有感悟。须知,在境外可没有如此精妙的幻阵等着他。
他必然很是欢欣。
只是不知,这净世天青莲――
是要在阵中得取,还是在阵外?
她曾以南珠卜卦,净世天青莲所在,便是此处、便是那一日雪萦回在时空境所布的传送阵内核所指。
须多加注意。
钟毓暗暗记下这一条。
……
明月台将至,钟毓绕过层层叠叠林立的楼阁,踱步上了高台。
那日从栏而下,今日竟不知上明月楼,是会如此远。
钟毓想了想,若这幻境真以千年前的江川乃至修界为依照物――
那么,再过些时日,便是要有魔修突发疟疾,继而暴起杀人了。
且与今日相去不远。
快了。
钟毓缓步上前去,掀开珠帘。
只听珠翠哗啦作响,清越明亮。
“雪萦回?”钟毓轻声吟道,她隐约见一白袍男子静坐于高台。
他背对着她,只看到松松挽在身后的发披垂在白衣之上。
这背影,是雪萦回?
怎不将长发束起?
怪哉。
“钟仙长也以为奴是旁人?”那人回过头来,却是江萦回。
他在月下,逆着光,垂着眼睫,似哀似怨的模样惹人怜惜。
钟毓往前去,道:“夜色朦胧,我现今眼神不好。在所难免,你……莫怪。”
她确是眼神不大好。
那一日,雪萦回开了石门,而后转身离去的背影,当真与眼前这人有些许相似之处。
清一色的广袖衣袍、又带有几分少年独有的、清瘦的身姿。
朦朦胧看去,那身形、那墨发,当真是一般无二。
江萦回道:“奴未曾前去告罪,仙长这便寻来了。”
他口气淡得很,声调亦轻得很。若不是修士耳能听远声,怕是要略了这句话过去。
听着他淡淡的言语,钟毓似口中含了麻沸散,那酸、麻、痒意,一寸一寸从口齿中蔓延去。
她张了长嘴,下意识地想表忠心。
……先生于我,是恩师。
……虽先生从不愿我以师长称之,但先生在我心中,永远是能救我的先师。
冷风吹拂而过,钟毓有片刻清醒――
然而此处只不过是幻境,她凭什么信了他?
“我不过是观月。”她渐渐回过神来,敛了情绪。
对着这张脸,她做不到口出恶言,但自然也不会给这个虚像脸面。
从漆墨之地的冷香,再到幻境中的眼前人,都该是一场骗局才能够合乎情理。
是谁?
欺瞒、戏耍她,还在此境布下了天罗地网?
眼前这人,又是自称小奴,又是一张淡漠、偶有哀怨的脸。
是在向她博取怜爱么?
江萦回会做出这般似哀似怨的神情吗?
钟毓竟然答不上来,先师太过神秘,对她、对流彩都是藏着、掖着的,仿佛整个天下――
只有他的秘密才是秘密。
“仙长尽管赏月,奴告退。”江萦回作了一礼,回身欲要退下。
钟毓不知是怎么了,竟鬼使神差地说道:“我一人观月,有何意思?”
“你若想……讨好我?便不该耍这欲迎还拒的把戏。”
钟毓两弯淡眉轻扫。
她不知这物本相是何,总归不是会江萦回。若不幸――
这人当真是江萦回,那她不如从这明月高台上跳下去得了。
那人不曾回身,只淡淡道:“一两清明散价值万金,玉瓶中乃六两。此物是奴家大人所赐,仙长以为――奴何必借花献佛?”
他点醒钟毓,江川愿意宠他、纵容他,他便不必对你钟毓如何曲意逢迎。即便是有,那亦是利用你罢了,而分毫不沾情愫。
钟毓深觉疲惫,这幻境之中,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
“你说得对,我忽觉一人临风望月才是上上之选。你肩伤未愈,还是快回去歇息罢。”
她侧过头见那人面容,不禁一恍神,随即便反应过来,伸手抓住栏杆,假意凭栏望天。
这夜,因有了一轮月,于是便草草遮盖了星星。
她哪里会去管他这几日来,肩伤到底如何如何,她说未好,那便是未好。
“仙长说的是,奴退了。”
他一拱手,便离去。
许久,钟毓才回头看去,却见那人已转过亭台楼阁,步履踏尘而过,留下的一片衣角,也只是过眼即逝。
江萦回走远后,钟毓这才从储物袋中取出那支应当是雪萦回留下的寻灵蝶钗。
寻灵蝶是用朱砂描纹符纸幻化而成的。
通身莹白,夜间有同月之效。
钟毓以指碾碎一只,便瞧见它散成莹莹光点,再形似优美地汇聚成一股,继而朝东南方飞去。
东南方正是院中男修学子的聚集之处,那蝶寻人去了。
他真成了学生?
真成了那在课堂上,被江灵秀拉出来溜了一圈的那个萦回?
嘁……
若那人真是他,倒还真是不怎么难以想象。
那一日被这江川拉出来溜,他亦不曾恼怒。虽说他平日里瞧着也是一副平静无波、不悲不喜的模样,却不该是那般沉默寡言。
莫不是这孩子吓坏了?
怎、怎么可能,想也是不会的。
那寻灵蝶很快引着一人回来了,浆染成墨色的夜中,有一条银线飞回来,时隐时现。而那银线之后,紧随着的,便是一名白袍翩跹的男修。
钟毓手捏着寻灵蝶钗,半眯着眼去瞧那人。
确是名比少年模样的雪萦回要年长几分的青年萦回。
他并未一步步穿过那些水榭、楼台,而是唤出一把剑,剑不曾出鞘,向下轻轻一划,劲气便让他一跃上了明月台。
不曾想,他竟也有一把剑。
他站定在钟毓身侧,收了剑,衣袂飞扬一瞬又落回,身姿修长,如一棵青松挺拔而立。
浅淡的幽蓝色灵力仿佛融入了夜色中,只见它从男修身上缓缓逸散而出,又渐渐自钟毓的百会穴汇入。
“雪道友。”
钟毓欲寒暄,她侧过身,微微仰起头正视着来人。
来人面上一半笼在阴影之中,另一半覆满了柔和的月华,她不由得一怔。
这幻境,真是好不讲道理。
雪萦回入此境,愣是又长大、长高了几分,她却是一朝矮了回去。那在江川的三、四年,可都是白活了不成?
“钟姑娘,许久不见。我的寻灵蝶,用着如何?”雪萦回半垂着头,如此打断道。
“用着甚好。”
钟毓回过神来,只觉着识海清明许多,身上的倦意也一扫而空。于是真诚地笑说道:“还不过一柱香,它便领回来一个俊俏小公子,叫我如何能不满意。”
雪萦回轻蹙眉头,认真道:“钟姑娘,许久不见。”
他说这话时仔细而又坚定,一个字音、一个字音咬得很准,声调却是一如既往蕴含冷色的平稳。
“是……许久不见?”钟毓被他的态度惊了片刻。
她抬手,欲将寻灵蝶钗交付与他,那手和莹莹发光的蝶钗悬在半空,却迟迟不见有人来接。
“我要这钗亦是无用。你且留着,秘境中――许是有用处。”
雪萦回不接,不接就是不接。
钟毓闻言自是心满意足,她笑着晃了晃那钗子,“原先这九只寻灵蝶环抱着,倒是极美的。如今缺了一只,却不大好看了,你可否为我补上?”
“若是可以,那便太谢谢你啦。”
莹莹光点映照着那白皙纤瘦的指节,在月下可堪与白月为之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