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夏风曾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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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八月的北京街头，邵小勇拎着一兜盒装的高级冰糕，溜墙根儿走在房子的阴凉里。这天儿热得柏油马路都软了似的，空气里的热浪肉眼可见，对一身白肉无比怕热的邵小勇来说，这天气能让他从空调屋里出来，他也算做得够局气了。
躲在树荫里等绿灯过马路的空闲，邵小勇也没闲着，四处乱瞥。不为别的，住在这片儿的老邻居谁不知道每每三伏天，走街串巷的小三轮上总会有消暑的小吃，无论是冰的糖豆浆还是新切的沙瓤脆瓤西瓜一应俱全，再加上俩山楂片、炒红果儿或者两袋儿无花果丝儿。那生活，那才叫生活。
可红绿灯换了两茬，邵小勇也没看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三轮车。憋着一肚子气，他有点不甘心地拐进了自家原来住的胡同里。这是他五岁时跟着父母——说直白点就是邵小勇他爸爸高位复转——初来北京时分配的老房子。
一进来，熟悉的胡同气就围绕了他。说起来别人可能不信，老北京每条胡同里气味都不一样。邻居们爱干净，整条胡同就清新；邻居们爱种花，一年四季都馨香动人；邻居们爱做菜，嘿，那连带着一胡同的孩子们都食欲旺盛。邵小勇家在的这胡同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砖瓦房四合院加槐树枣树石榴树，海棠凤仙鸡冠花，还不如隔壁有家老字号早餐店的胡同有辨识度。
蝉鸣阵阵，听得他一阵犯困，现在可不是犯困的时候。小伙伴们把他大老远从朝阳叫回老房子这里，不出意外的话，不是为了看他睡觉的。但那些蝉实在烦人，尤其是他一眼看到了头顶上一只蝉趴在树叶上，叫的正开心着，邵小勇左右看看胡同里没人，估计都在吃午饭或午休，就从张伯家的夹竹桃花盆后摸出一根赶猫赶狗用的竹竿朝蝉的方向一阵好打，然后麻溜扔下竹竿子跑了。
身后传来张伯的笑骂声：“臭小子！小勇你别躲，你躲我也看得见你！都要上大学的孩子了还偷我的竹竿打知了呢！”
“嘿，张叔叔您这眼神儿事真好使！”邵小勇从一家的门柱后探出一张笑容灿烂的圆脸，又把手里的冰糕袋子举了出来，“要不要来点儿冰糕，张叔？”
男人已经拾了竹竿，朝他摆摆手，“不了不了，你们年轻人的口味我欣赏不来，今儿个怎么想起回来看看啦？”
“嗨，那不是瘦猴儿和小蝴蝶叫嘛，要不我也不能放着空调和彩电不享受，大晌午顶着太阳跑过来啊。”
“行之和芳英啊？哎呦真是很久都没见过了，”张伯突然向邵小勇那边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以前你们和陈陈在一块儿多好啊……不提了，小勇，你们说完话记得来家里吃个晚饭。”
邵小勇点点头没有接话，再看这熟悉的胡同怎么看怎么酸涩。
默默拎着冰糕走到陈陈家门口，他没忍住往门缝看了一眼。诶？屋门怎么大开着？邵小勇立刻趴门上往里看是不是进贼了，没成想大门没锁，他差点摔了个“五体投地”。可光天化日的，老邻居们又在不远处，邵小勇看了看自己，决定相信自己这一米八零一百八十斤的壮硕身材，就大摇大摆走进了院子。
陈陈家的这个院子算是四合院，但不同的是这是属于他们家的院子，不是大杂院。当然邵小勇和瘦猴儿家里也不是大杂院，在这一片儿还算稀少的，小蝴蝶胡芳英家里就和其余三家住一个院子。一棵遮蔽了半个院子的大枣树下，一套青石的桌凳干干净净，邵小勇站在石桌边往堂屋里看，阳光只照亮了屋里的一片地砖，而地砖上那么洁净，就像陈家的承贵叔和秋月阿姨还在这里住着一般。
夏风吹过，邵小勇突然觉得自己往陈陈家这一遭，似乎踏入了一场错乱的时空。如果十八岁人高马大的自己站在这里大喊一声陈陈，那么那个长着大眼睛和小尖脸的陈陈就会从堂屋里飞速跑出来，她应该会穿着娃娃衫和喇叭裤，七八岁的一个漂亮小女孩，然后坏笑着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偷张伯家的桃子。
又一阵暖烘烘的夏风吹过，他的眼睛给吹得酸出了泪来。
“陈陈，陈陈。”
他轻轻喊了两声，突然想起最后一次见那位叫做陈陈的好友，也是个盛夏，大概三年前了，他们去机场送陈陈和她叔叔婶婶去日本东京。不知道是不是有预感，她在分别时哭得稀里哗啦的，然后她继续在英国留学，他们还在北京读高中，书信不断但就再也没有见过。
一直到陈陈在英国出了车祸去世，再也没见过。
不知是不是满眼泪水看花了眼，邵小勇竟然看到堂屋里闪过一个穿白裙子的长发女孩身影，那大眼睛和尖脸，不是陈陈又能是谁？
“陈陈！”邵小勇立刻喊了出来，几步就窜进了堂屋里，“陈陈！谁他妈骗我说你出车祸了，我非拿张叔的竹竿攮死他不可！”
陈家的堂屋不算大，被墙和木门分成三部分，最东边是叔婶的卧室，中间是正厅，西边是陈陈的卧室。邵小勇左右去看两扇门，想推开时又被眼前的黑暗吓退了。
而且屋里的腐败陈旧的气息，真不像有人住的。被这种湿冷湿冷的空气一裹，邵小勇觉得自己腿肚子都紧张的要抽筋了。
忽然堂屋门关上，突如其来的黑暗和咣当一声巨响吓得邵小勇立刻窜向门边。
“哎呦你这倒霉陈陈！从小到大就会欺负我！”邵小勇一边拼命捶门，一边哭嚎，“怎么天底下还有欺负小弟的老大呢？你以前说过谁再欺负我你就揍谁！”
啪嗒一声，屋里的电灯突然打开了，邵小勇立刻转身紧紧贴着门，却看到两个人从陈陈的卧室里依次走了出来。
最先出来的高瘦少年一身蓝白配色的篮球衣和运动鞋，银边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青春帅气。邵小勇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自己安全了，立刻安静了下来。毕竟那是一起玩到大的兄弟瘦猴儿，而跟在瘦猴儿身后的小女生……
邵小勇瞪大了眼睛。
他知道那不是陈陈。且不说她和陈陈长得并不一模一样，陈陈的鼻子比她高一些也大一些，眼睛要大一些，脸却小一些，光看年纪也对不上，这个小姑娘才十四五岁的模样，和十八岁的女生还是有区别的。
而且……邵小勇一边想一边祈许愿陈陈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想法……而且眼前的女孩怎么看怎么有气质，而陈陈就算再漂亮也总有一些猥琐和不上台面，毕竟是在胡同里每天四处溜达长大的，即使去了英国回来时会有些文雅气质，但没两天，旧衣服旧凉鞋一穿，管它见鬼的气质和礼仪。
正想着，邵小勇感觉一只手重重拍了自己的肩膀，立刻嗷的一声叫了出来。
“哥们，出息点儿成吗。”瘦猴儿不紧不慢地把凳子马扎都围绕桌案摆开，“来吧，陈珞，先坐这儿。”
白衣少女对他甜甜一笑，乖顺地拢了裙子坐在凳子上。邵小勇一时间忘了和调皮捣蛋的小蝴蝶算账，看着这个小姑娘，摸不清自己到底该哭还是该笑。
那个用拳头揍服了自己，又保护自己免受校园欺凌，一起长大又死在外国的朋友陈陈无疑是很重要的，邵小勇看到了朝思暮念的一张脸，却又清楚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朋友，一时不知道该拿出怎么样的心情。
这就是猴子吃麻花——满拧儿，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嘛。邵小勇有些无奈地抹了一把眼睛，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把冰淇淋分给在座的朋友们。
“今天是陈陈的十八岁生日，陈珞，我们说的陈陈，老大都是你姐，她的大名叫陈遥对吗？我们一直以为她叫陈陈，在学校里她也叫陈陈。”少年从挎包里摸出一个相框，又把一盒奶黄色老奶油蛋糕摆在桌上。
“我姐姐被你们称呼为陈陈吗？在家里我们都叫她Larissa。”
白裙少女的口音很奇怪，软软的，某些音节咬得很重，完全不似京片子的流光顺滑。
陆行之轻笑一声，一勺挖了小半盒冰淇淋。
“我记得陈陈说过她在英国的名字是Larissa，她还给我取了个英文名叫Laura，”小蝴蝶泪窝浅，啪嗒啪嗒掉着眼泪，也顾不上吃冰淇淋了，“英国人名字都很奇怪的很，陈陈说她在英国最好的朋友叫奈——奈什么来着，非常难记的一个单词。”
“Neville，”陈珞立刻说出了她姐姐无数次对她念叨的名字，“Neville Longbottom。”
“对对，就是他，还有个很长的女孩名字，叫Her——”小蝴蝶又在英语发音上卡壳了，邵小勇立刻揶揄她到底行不行，小蝴蝶抬脚作势要踹他。
“碾子你可别得寸进尺，我告诉你，就你那英语烂的——”小蝴蝶气的又卡壳了，只好把脚收回来。邵小勇开心地笑了，但又瞬间意识到这场合不太对，悻悻抿紧了嘴巴。
陈珞却温温柔柔地让他不要拘束，并说她姐姐如果看到朋友们都很开心，也会很开心。
桌案上的相框里，那个双马尾小女孩穿着娃娃衫和喇叭裤，打着红领巾，笑容纯真无邪。陈珞看了一会儿，默默从手提包里拿出了几张照片，邵小勇、陆行之和小蝴蝶胡芳英连忙围了上去。
一张是十一二岁的陈遥揽着七八岁的陈珞，站在一棵被藤蔓缠满的树下，妹妹笑容轻松随意而陈遥却有些戒备地看着镜头。另几张是不同年纪的陈遥跟着父母和威廉出席几个盛大场合的照片，只是回来中国大地，那些让照片动起来的魔法都已经失效了。
“这里看起来像宫殿……”“那些外国人穿的可真奇怪……”“快看小蝴蝶，有帅哥——哎呦你打我干嘛！我敢发誓那个黄头发的小白脸绝对是你的菜！”“碾子你再拿我寻开心我就真的揍你了！”
陆行之伸长脖子看了一遍就默默退了回来，盯着桌案上的相框，却是在对陈珞说话。
“五月份，她真的死在英国了吗？真的是车祸吗？”
白衣少女稍稍一愣，轻轻点了点头。
“她死在哪里？在哪里安葬？”
“对不起，行之哥，我不知道。”
“没事的，陈珞，我能理解，你还小。我很快就要去香港读大学了，”陆行之说着，转向盯着自己的发呆的邵小勇还有小蝴蝶，“这事儿你们肯定都听说了，我爸妈的工作也申请调去那边了，那边还是挺缺人的……所以我想在走之前再陪老大过一个生日，也算是你们一起为我饯行吧。”
他干笑一声，邵小勇和小蝴蝶都默默坐回了凳子上，长发白裙的女孩却泪水迅速落了下来。
“谢谢陈珞愿意帮我们拿到这个四合院的钥匙，”陆行之拿掉眼镜，擦了眼泪，“谢谢碾哥愿意三伏天儿赏脸从朝阳赶过来，谢谢小蝴蝶愿意翘掉你的绘画特长班。我……我做出这样的抉择不只是因为我爸妈要过去香港工作，而是那里的大学有很多机会可以去英国留学，我也想去陈陈生活过、成长过的地方看看，去看看更大的、从来没有机会见过的世界。”
陆行之看了看沉默的朋友们，又从背包里拿出厚厚一摞旧信。
“看老大给我的回信，从91年八月到今年四月的。她刚去国外都不开心的，但是我发现她慢慢儿接受了。她进步真的很大，但她说人生里不开心和不幸才是常态，反驳的理由我是一个都说不上，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心疼她。”
“老大本来是多快乐的一个人，碾哥你记不记得四年级上册那个课外阅读，我让你看你偏不看最后我们差点茬架那次？第一次学到热烈这个词可以来形容人，我当时就觉得这个词形容陈陈很合适。”
“祝福我吧，祝福我能像老大一样活得热烈开心。”
“我陆行之，瘦猴儿，能遇到你们真的很开心，我会尽量多回来看你们的，希望你们有空也一定要来找我！对了，珞珞，我说过你会很喜欢北京的，enjoy your new life here！”
陆行之说完，举起已经完全融化的冰淇淋盒，像干了一满杯烈酒一样一口喝完，然后对着邵小勇和胡芳英露出一个带“奶油胡子”的爽朗笑容。
“今儿借着老大的生日，祝猴儿哥前程似锦！”邵小勇一口喝了一盒冰淇淋奶油，又拿过一盒开了封。小蝴蝶也把手里的盒子高高举起，眼睛里涟漪涌动，“多回北京看看，行之。”
少年轻轻点头表示答应，利落点着了生日蜡烛插在蛋糕上。
而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
祝福我以后可以再遇到陈陈一样热烈的人。
专属夏季的蝉鸣并不知晓青春年少的喜怒哀乐，反而迎着北京盛夏晴朗的风，响得更起劲了。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夏风曾相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