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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番外-支离 ...

  •   墨鲤不擅长下棋。他其实不擅长很多东西,棋、茶、书、画……这些事,他很少能感受得到他们的风雅,他感受不到那其中究竟有怎样的动人。

      他半生里,唯一识过的大雅,是润玉。

      墨鲤年轻气盛的那前几千年里,在重重劫难里闯过一遭,不惧浑身伤痛,高歌凯旋,而渐识寂寥的后几万年里,在孤清与相思中煎熬着,撑持着,把那些年少狂纵都化作天界新帝心惊胆战走过来的每一步。

      就如已羽化的上元仙子邝露所言,他承担的千万生灵,有足以压垮他的重量。墨鲤龙骨尚稚,却已须锻得撑天之力。

      层云之上的孤境,向来夜风萧瑟。

      眼前这盘棋用得是旧物,是润玉拂过的棋子与星盘,触手生温。墨鲤穿了一身暗色的常服,从袍角向上蔓延开重叠的银色纹路,针脚细密精秀。袖摆伏在案侧,布料柔柔地低垂下去。

      他对面是一身雪衣的水神棠樾,他实在是愈发地像润玉了。棠樾的眼角眉梢越来越温润,越来越有一种谦和的韵致。但他终究是不同的。

      墨鲤比任何人都更能看透他。

      棠樾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是一颗腐朽到极致的心,他似沉没深海的囚徒,唯在衣上的一点雪白中觅到润玉的影迹。即便真身破封多年,但他却常以凡间水鸟自居。

      那飘渺无端的一缕追忆,成了困住这位上神的无形牢笼。

      棠樾的棋艺很精湛,他有与润玉相似的七窍玲珑心。但不同的是,润玉会和年幼的旭凤玩你赢一局我赢一局的游戏,而棠樾不会,他只会变换方式地把墨鲤杀得片甲不留。

      比起登位时一片纯澈的新帝来说,这位水神其实更适合做与天地对弈之人。但正是因为新帝是墨鲤,这个天界——甚至这个六界的无穷生灵,都活得更安宁、更平静。

      棠樾对众生都是无情的,他只对一人有情。他将永困于此,不得寸进。天帝之位对于他,只是绝路而已。

      白衣青年落下最后一子,奠定终局。

      墨鲤掀起眼皮,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去。

      “如此对弈,很无趣吧。”

      时过境迁,这两人竟也有对坐静谈之时,只是棠樾私下里从不叫他陛下,而墨鲤也无意在他面前自称本座。两人对互相的伤痕了解的太深刻,连表面上的君臣和睦也懈怠作伪。

      “是无趣。”棠樾道,“但我赢了你,心情会变好。”

      或许是因为在某件事上输得太彻底。

      茶烟缭绕,墨鲤抬手贴上盏壁,很浅地勾了下唇,笑意不足,反似嘲讽。

      “你赢过什么”他的眼眸明亮逼人,“这几千盘棋、一人之下的权位、鸟族族长的位置。”他屈指一扣器具,迸出铮鸣欲碎的脆响,“只有我给你,才是你的。”

      棠樾挑了挑眉,他手心按在石案上,修长的五指略微展开,他似乎是想笑一下,可终究没有笑出来。

      “你给不了我,能给我的人……已经走了。”

      已经走去,我永世无法登临之境了。

      棠樾推开棋枰。

      他的心魔与枷锁都在这几千年里反反复复地折磨着他。那捧年少时吻过的初雪,转瞬即逝。要用漫漫余生来填补的一瞬心动,太痛了。

      天际的层云卷而又舒,微风拂动他银冠下的墨发,少年的五官已经张开,原本的每一分锐气都镀上极重的柔意来中和,羲和的余晖透过云端投射出来,覆在棠樾的白衣上。

      辉映成近于火焰的颜色。

      “我问你一件事。”墨鲤拨弄这两颗黑子,“你是怎么……”

      “怎么对伯父产生感情的”

      墨鲤拨动棋子的手指蓦然停滞,他抬起眼,神情复杂。

      棠樾捞起两颗白子,放在掌心摩挲。他的目光仍是看着烧红的层云,手心却不由自主地想象到了润玉抚摸这两颗棋子的触感。

      “小时候,他牵我的手时,动作很温柔,神情也很温柔。”

      “只因为这个”

      “只因为这个。”

      轰烈都过去,一往无前的仍是平淡与温柔。棠樾想到吻他时那棵梨花纷落的树,想到他单薄的肩与如雪的衣袂,想到他们为数不多的对视中那一点独属于他的垂爱。

      若每一眼都是怦然心动,又如何讲得出长篇大论。像穷奇那样热切真实地、不顾一切地爱一个人,与他而言,是世上最困难之事。

      因他本没有对润玉生情的资格。

      水神仙上封位以来,事事做得天衣无缝,是新帝身边最有能力的人。谁能想到,两人曾在南天门外厮杀见血,几以性命相博,曾互相抵触厌恶,提起姓名便觉痛恨,也曾在漫漫长夜的寒冷中彼此艳羡,敌意满涨起来,化作无边无际的浪潮。

      而如今。

      一个背负亿万生灵,一举一动有六界瞩目,一言一行有史书注视,他走的滴水不漏,也走得疲惫不堪。墨鲤承担起了他哥哥承担过的责任,也尝试着去爱他哥哥爱过的众生。

      一个潜入深海之底,布局筹谋重重叠叠,智冠群伦忠君之事,他手上染满污秽的血液,也亲自扭断过叛徒的脖子。棠樾果真做了一把淬血之刃,做了天界的最忠之臣。

      但,这两人千百局对弈中的纷繁棋盘上,没有赢家。

      棠樾化出一壶酒,率先为墨鲤斟满整杯。酒是热的,在缓慢上升的雾色中,这个天地间最名副其实的伪君子神情模糊,眼里是微微发亮的,他浑身都透着一股清寂,一股难以捉摸、时隐时现的绝望寒气。

      “我输在哪里。”棠樾眯起眼问道:“心机、身份、往事……我做错的,是在哪里”

      墨鲤饮尽酒水,闻言冷笑一声。

      “棠樾,你究竟是个什么货色,配不配得上我的哥哥,你自己不清楚吗。”

      雾色升腾,缠绕上棠樾斟酒的一截手指,有一片很柔很淡的云飘至他手畔,与他雪白的衣袖交融到一起。

      “那你呢。”棠樾不紧不慢地问:“你又输在哪里”

      他的眼穿透这片朦胧,眸中隐现一道逼人的戾气:“你是干净,你干净得要命,可结果呢”

      棠樾掸了一下斟酒时托起的衣袖,继续道:“连到输的时候,都以为你二人只是亲情,连开局的机会都没有。真是可怜。”

      墨鲤听完这几句,再饮尽一杯,让温热酒液滚下喉口的时候,他早已干涸的眼中似乎也有什么开始变得温热。但这位黑龙天帝,只肯为他人的目光留一个侧脸,细碎的黑发遮住他的眼。

      “你不可怜,你简直可恨。”

      棠樾继续为他倒酒,但没有再回话。两人一言不发时,只有酒水的声音在层云中回绕。

      撕破沉寂的是一声叹息。

      棠樾道:“我听闻忘川之水……”

      “你熬不住了吗”墨鲤道:“棠樾,我奉劝你不要白费功夫,你真的拿到忘川水时,却只想很牢固地记住他,永世不忘。”

      “你试过”

      对方沉默了很久。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棠樾仿佛见到墨鲤和他相同,一样套着巨大的囚笼在看不见尽头的道路上行进。

      他们两人在润玉离开时,都已经狠狠地碎过一次。现在的这具躯壳,就像是黏起来后布满裂纹的花瓶。只要轻轻一触,就会一起支离破碎。

      一次又一次地粘合、修复,在辗转反侧时尽力复原,又在梦醒时突然破碎。

      循环往复。

      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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