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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不可以(二) ...


  •   愤怒和憎恨贯穿了芥川龙之介的前十八年人生。

      这份强烈的恶意既是针对这个世界:包括那条跟下水沟一样肮脏恶臭的地下街、将他捡回来的太宰、用鲜血和黑暗将他淬炼成一把尖锐而无鞘的利刃的港口黑手党;也更是针对沉醉在其中的自己。

      疾病、痛苦、饥饿、寒冷。平民窟地下街的生活早久让他忘记了身为“人类”的感受,只有在拼尽生命杀死那群大人时,他空荡了十几年的心终于被愤怒和憎恨充斥满,有了一点轻飘飘的重量,也让他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生存”的实感。
      于是他就在心里存放了一撮黑色而冰冷的火焰。以血肉饲养,愤怒和仇恨是最佳的助燃料。在港口Mafia生活的日复一日浇灌中,他所喂养的那点噬骨的仇恨不断壮大。

      总有一天,它的存在会带来些什么意义吧。

      从贫民窟摸爬打滚长大的野狗落入了疯子的手中,最后也几近变成了发疯的野狗。事实上,他自己也说不准自己是不是疯了——他也曾自我介绍过是“港口黑手党的走狗”,但比起疯狗,他更倾向于是走狗。不过他想怎么自称,对别人也没什么所谓。说来说去也就是一条狗而已。

      他自己也无所谓。
      毕竟野狗有锋锐的牙齿,惊人的咬合力,身上或许还带着致命的病毒,比弱小的人类要强多了。力量之于黑手党,就像是金钱权势之于常人。但比起普通的黑手党,力量对于芥川的意义要更加重大一些——力量是全部。是生存的机会、生存的希望、生存的意义。

      只要拥有更加剧烈的憎恨。只要拥有更加强大的力量。
      或许——就能够被那个人允许活下去。

      芥川龙之介抱着这种莫名其妙却又意义重大的认知,对这个世界冰冷的愤怒和嫉恨已经形成燎原之势。
      但这一切突然间都被改变了。

      在各个意义上都能被称作“寻常”的一天里,他在工作外的世界遇到了很久不见的银。

      “……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他的加入了黑蜥蜴的妹妹是这样说的。“跟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完全不适合生存在这里。”

      “别去管那么多,银。”他是这样回答的,然后转而叮嘱道:“切记,要万分小心。”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他最后也不自觉地注意到了那个被银评价为“完全不合适生存在这里”的那个人。
      乍看起来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部员罢了。她杀起人来是十分果断,没有那种怯弱的迟疑,任务完成度也相当高,是一看就十分优秀的部下。

      但她就是格格不入。抽烟的时候也好,跟同为部下的同事聊天开玩笑也好,在办公台前处理文书的冷静样子也好。就是格格不入。

      “——那家伙只是活得比较认真而已。”注意到他视线的太宰先生居然罕见地出口解释。“正巧,我也认识这么一个朋友。所以我并不讨厌她噢。”

      太宰先生闭眼微微一笑,像是想起了些什么好的回忆。但下一秒,他又睁开了裸露在绷带外的半只眼睛,带着点骇人的阴沉气息,声音带着冷却的笑意:“你就别看了,芥川君。再给你十辈子,都追不上这种人。”

      他蓦然捏紧了拳头,露出被羞辱的表情,在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声音。
      “太宰先生,也未免太小看在下了……”

      而他苍白无力的反驳最后被无视。太宰已经侧过头,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方面上了。

      不就是这种程度而已,凭什么能够得到如此之高的评价——
      芥川龙之介曾经想杀了她。

      但是她救了银。
      她靠在破败的工厂门前,满手带着模糊的血红,点起了一根烟,然后隔着薄薄的一层烟雾,斜眼看向他,眉间满是是平静的怠惰,像是在无奈地问“什么事?”。

      这个距离。这个角度。只需要一击,芥川龙之介就有自信把她击毙。可惜她救了银。不能杀。按照常理说,他应该是遗憾的才对,因为又少了一个能够在太宰先生面前证明自己力量的事例。但很奇怪,他居然不怎么觉得失望。

      满腔嫉恨和厌憎,硬生生止步于她一个眼神。

      ……不可能。
      他僵硬着脚步,转身再度藏匿于阴影处。但趋光性和自我毁灭的欲望都刻写在人类的基因上,无论他本人再怎么抗拒,再怎么愤怒,都不能否认在她咬烟垂着头来帮死去同伴写生平简历时,自己忍不住瞄过去的那一眼。
      无聊。软弱。毫无意义。但却令人忍不住为之侧目。

      但不仅是他。除他以外的很多人也是。

      “那家伙。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某次芥川跟妹妹回家,突然又讲到了这个话题。

      银一脸困惑,看起来一头雾水。随即反应过来后,还是点了点头。
      “……她是一个有温度的人。”披散着头发的银,在此时露出了一丝属于少女神色的艳羡。“有些时候,我真的觉得她比我要强得多。”

      她一直秉承武力至上的兄长,此时却沉默了很久,没有出言反驳她此刻的软弱。

      很奇怪。十分奇怪。
      但奇怪的并不止这一点,似乎有新的、不知名的情绪掺杂到他纯粹的憎恨里了。这种情感的出现并不规律——但全都是出现在她的场合里。这种感情的针对对象有:她对着笑的事物,跟她说话的同僚,她手指里夹着的烟。甚至是她本人。

      很久之后,芥川龙之介才明白了,这种感情名为【嫉妒】。

      【嫉妒】是无用的。他很想这样说,但事实无情地证明,这份嫉妒的力量跟他原本憎恨的力量几乎一样大。他会因为嫉妒而产生新的破坏欲,罗生门可以迸溅出新的破坏力,而这一切,都仅不过是为了想尽早完成任务,然后回到她身边而已。
      即使是沉默也好——只是呼吸的气息,就足以让他感到陌生而久违的、接近于死亡前良夜的安宁。

      但【嫉妒】除却给他前行的动力外,也让他会做出一些自己也想不明白的事。比如上交自己的银行卡,比如会渴望接近她、亲吻她、拥抱她。
      感到了沉迷。在那段短暂而令人忘却痛苦的日子,芥川龙之介并没有失去对力量的渴望。只是在某天,面对着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俘虏,他听到了属于敌人的、常见无比的诅咒。被诅咒和被辱骂已经是家常便饭,但是——

      “祸犬——没有理智的疯狗!!!!你这个魔鬼!”浑身是血的敌人像是用尽最后的一口气,嘶哑地怒吼:“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把柄吗?那个女人!!!!总有一天,你也会尝到这种生不如死的味道!”

      是诈。
      明明清晰地知道这是司空见惯的诈骗,但在那一刻,芥川龙之介确实是想起了她。

      软肋。把柄。弱点。
      无论是哪一个,都是芥川龙之介不能忍受的东西,都是他追寻力量的征程上的障碍。

      【不可以。】

      力量是至高无上的。
      生的机会、生的意义、那个人的承认。

      ——所以。
      【不可以。】

      所有的弱点,都是要被舍弃的东西。
      暗色的燎原烈火再次无声燃起、膨胀,占据满他整个胸膛。鲜血从敌人身上飞溅出来,罗生门带出恶臭的腥味。憎恨。地面塌裂,承重柱被摧毁,这栋高楼摇摇欲坠。愤怒。他睁大眼睛,身后涌动着永无止境地黑色猛兽,向前跃进。

      嫉妒。
      是没有必要存在的情绪。

      明明应该是这样,这才是他的正轨,但是……

      那种说不清的痛楚再度在深夜里翻滚。这是比呼吸道出血、肋骨被打断、头部被撞击更为剧烈的惨痛。疼痛并非出于□□,因此也无法可解。这没什么,芥川龙之介,擅长的事情不多,但忍受疼痛恰巧就是其中一个。

      可以忍受。

      ……

      ……

      但这明明只是一个普通任务而已,为什么会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

      疼痛是最好的教训。在她某天出完一个任务狼狈回来的时候,芥川秉承着这个理念,开始了自己对她的教导。
      ——变强吧。变强吧。

      弱者是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没有人能够是例外。只有变强,你才不会再次陷入这种狼狈的境地……你才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迎来死亡。
      她居然就这样死了。像是他曾经杀过的无数之多的人,僵硬地、无望地、轻易地,离去了。

      ——什么意思?

      ——这算什么?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死亡是何其简单的一件事。他深知这一点。却无法承认这份死亡。明明是她自己说黑手党的生命跟野草一样顽强,怎么会因为他仅用了三分力气的攻击而死去?

      一定是欺诈。
      她的胆子也是越来越大了。现在连上司都玩弄了吗?要知道,那段关系早就已经……

      “断了三根肋骨。第三根插入肺部。”樋口一叶罕见地带着点小心翼翼来向他汇报。“那位前辈最后的死因是,窒息和失血过多。”
      “当然——属下并无指责前辈的意思。很久之前属下就有这个疑惑了。芥川大人,您对她,是不是太严格了点呢?”

      “闭嘴。”

      “……十分抱歉。”

      ……结束了。
      那段关系,早就已经结束了。

      这是对的——心里的火焰发出了声音。你亲手扼杀了你的弱点,这是正确的做法。只有这样,你才能继续……不可能。她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死掉。……你才能变得更强,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挡你了……她真的不会再出现了吗?死亡为何变得如此陌生?

      已经不可能得到太宰先生的认可了。
      在深夜因为梦见她的死亡而惶恐惊醒的那一刻,他脑海里居然浮现出这种恐怖的想法。

      办公室右侧倒数第二排的那张办公桌。还在。她用来装烟的烟盒。还在。她没有来得及处理的文案。还在。
      痛苦在不断加剧。甚至达到了影响工作的地步。在看到她留下来的任何东西时,那种疼痛更加剧烈,像是要把他的头骨硬生生掀开一样。

      但无论如何,工作还是要继续。

      时间按照既定的速度流逝。
      疼痛感没有加重,也没有减轻。像是一个属于她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他时常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痛苦,火光明灭,他心里藏着的那团火焰不自觉跳动了一下,而他居然想起了她点烟时火机上跳跃着的火光。

      痛。
      又开始了一场漫长而无望的折磨。

      她手中打火机的火光落入以嫉恨和憎恶作为燃料的冰冷火焰中,迸溅出带有温度的火花,然后又再度逝去。
      消失了。

      痛。
      但他又具体说不上是因为什么、因为哪里而痛,也不知道这种痛到极致的感情是什么。只能咬着牙一如既往地忍受。这种感情无法带来力量,只会带来痛苦,但却无法舍去。

      这到底是什么?
      他置身于苦痛和失败的屈辱中,仍不忘自省。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却始终无法得知答案。

      “——是爱吧。”某夜在漆黑梦境中有模糊的人影这样告诉他:“啊。是的。我爱你啊,龙之介。

      ……爱?

      【不可以。】

      “啊啊啊啊啊——!!!!!!”
      同样是在梦中。也或许是在现实。他终于听到了有人撕心裂肺的绝望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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