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城九

6、祝愿

　　顾枝起床的时候，已经饿过了。
　　她平静地完成了洗漱，没遇到沈声。
　　今天周日，那孩子会放纵自己多睡一个小时。

　　顾枝背起吉他，穿过老城区，到荒郊野外一样的地方去。
　　其实也不算荒郊野外，只是废弃的工厂，拆了之后可以卖的钢筋被搬了个干净，只剩下干结破败的水泥。
　　顾枝找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开始弹唱。
　　水平不好，天赋也不好，练习还是要做的。

　　等她做完了练习回到老楼酒吧上面，就看到沈声拿着一本书在楼道里徘徊，嘴中念念有词。
　　看到顾枝，他即刻看过来，恳求着说到：“请你帮帮我。”
　　“我就要离开渝宁了。”顾枝有些无奈，但还是耐心说道。

　　“那么——”沈声像是想出来什么主意，又自己咽了回去，讪讪地低着头。
　　“奥数很耗费时间精力，还未必有成绩，你再考虑一下吧。”顾枝尽力劝过，然后带上了门。
　　其实她可以的。
　　她有时间，沈声也挺聪明，何况她还欠着沈宁人情不知道怎么还。

　　但是数竞这条路，不好走。
　　沈默十五岁拿到IMO金牌，她那会儿刚上高中，追着沈默的脚步参与了数竞，差一点拿到CMO资格。
　　高二那年兼顾工作与竞赛，生病，高热状态下再次与CMO失之交臂。
　　高三干脆放弃数竞，专心备战高考。

　　现在，她大学肄业，招惹了人，兼职都找不到。
　　越来越泯然众人，甚至众人都不如。

　　这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一直到渝宁大学，顾枝都在想这个问题。
　　这次是小许在校门外等她，然后递交给她一张饭卡：“学校里的食堂和商店随便刷，回头再结算。”
　　顾枝没有接，只是愣愣地问道：“你不用么？”

　　“我不吃食堂的。”小许笑得腼腆。
　　“食堂不是挺好吃的？”顾枝下意识反问了一句，然后才自知失言。
　　“吃腻了呀。”小许没听出顾枝的话有什么问题。
　　“那你进图书馆总要用到。”
　　“没事，正好你可以用来去图书馆借书，工作结束了再还给我就可以。”小许没什么所谓。
　　“那好，谢谢。”饿着肚子的顾枝也就不再推拒。

　　倒是趁着这会儿食堂人还不多，可以先把饭吃了。
　　顾枝挺怕再碰上以前的熟人，偏生她熟人不少，还都没毕业。
　　不过这回她运气挺好。
　　——学校那么多人，还那么大，昨天能遇到两次，才是运气不好吧。

　　顾枝愉快地要了一份牛肉面，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面量，都让人陡然想热泪盈眶。
　　当然是热气熏的。

　　下午再去研究所，人就没昨天那么多了，只有杜凌和另外几个学长在，她昨天看的《概率论与数理统计》还在桌子上摆着。
　　顾枝又就着沈默的睡颜证了两道例题，他们也就调试好了仪器。

　　“小范围的变化是可以的，但这个范围，得你去把控了。而且你做出的改变会阶段性复原，这个阶段，也需要你自己去摸索，抱歉我们做的不够多。”杜凌有些歉疚。
　　“没关系。”顾枝摇摇头，笑说，“总要有人尝试嘛。”

　　杜凌观察着她。
　　说出这句话的少女，漂亮的眉眼明媚极了，并不畏惧未知与前方。
　　这样的女孩子，怎么就？
　　顾枝觉得杜凌看她的眼神仿佛欲言又止，也就猜到了，她是查了些什么。
　　果然还是有些丢人啊。

　　·
　　进入记忆世界之后，她迅速适应了幼时的环境，接管身体的主动权，察觉到是哪个时间段之后，连忙向教师办公室跑去。
　　记忆中的这个时候，她课间在楼道遇到了沈默，还了那欠的一块钱，说了不会参加竞赛。
　　却在犹豫中，没有说出那一声应有的抱歉。
　　上课铃响时，沈默没有等她再酝酿，果断地转身离开。
　　那毫无必要的骄傲，让她失去了道歉最好的时机。

　　“老师！我要报名竞赛！”她冲进办公室，恳求地看向数学老师。
　　“嗯？你不是要转学所以不报名了么？”数学老师有些不明所以。
　　“我想考一下看看。”顾枝坚持着。
　　“真是的，下次不要反复啦。”数学老师脾气还是很好的，为自己的得意学生修改了报名表。

　　顾枝看着，松了一口气。

　　小学这次竞赛，是他们的第一次错过，她也算是第一次失信于人。
　　以至于她欠他的那一声道歉，直到初中才还上。

　　顾枝这才慢悠悠从办公室回到教室，楼道里看到沈默。
　　“我去报名了哦！”顾枝笑一下，“还有，昨天的事我很对不起。”
　　沈默看着她，看的她心里有点慌。
　　毕竟，这副男孩的躯壳里，装的是二十二岁的沈默，那个才华出众却放弃了自己生命的，顾枝摸不透的人。
　　“没关系，那竞赛见。”他说。

　　顾枝心里一块石头放下。
　　毕竟初中那次比小学还要糟糕的遇见，她的道歉，没能听到沈默的原谅。

　　接下来，就是竞赛，以及去见妈妈最后一面了。
　　竞赛在周末，她可以用“想考一下看看自己的水准”作为理由，但是去见妈妈，顾枝不知道怎么办。
　　她摸不透顾准的心思，也不敢去触碰他的底线。
　　她总是要与他撕破脸的，但不是现在。

　　那就只能偷偷地去了。
　　而且，主导了这个身体的顾枝，没有办法运用小顾枝的思维。
　　老实说小学奥数题顾枝能做，毕竟那么多年的数学思维训练的经验在那里，但到底忘了不少，速度会慢。
　　所以接下来有意识的时候，顾枝都是在刷题中度过的。
　　时间消磨了的，都可以靠量找回来。

　　周末很快就到了。
　　顾准虽然不太情愿，但也没有进行阻止。
　　反正转学手续已经办好，无论顾枝考到了怎样的成绩，接下来的暑期夏令营集训，她都不会参加了。
　　就当考着玩吧。

　　但顾枝不是考着玩，她是很认真地，想和二十二岁的沈默在小学奥数题上较量一番。
　　也许这样的较量毫无意义。
　　但，顾枝想要弥补曾经的遗憾罢了。
　　小孩子最为重诺。
　　毁诺的伤心虽然会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淡去，但失信就是失信。
　　何况，约定的发起人是她。

　　拿到试卷，检查打印与页面，顺便看题。
　　顾枝眨一下眼睛，觉得心里有了底。
　　本来嘛，这次考试比较难，却也不至于特别难，变态的部分在夏令营集训里。

　　那个，顾枝是无论如何都去不了了。
　　顾准拼了命地想逃离渝宁，谢怀病逝，他终于能够达成自己的愿望，晚一天都不可能。
　　他对女儿还有些关怀，而这关怀，令他想牢牢掌控住她。

　　做完题，检查，提交试卷。
　　顾枝出了考场，看到早就交卷的沈默，他在树荫下的长椅上悠闲地坐着。
　　顾枝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沈默，我想去医院见一面我的妈妈，你有办法么？”

　　他有，并且找了外援。

　　顾枝两个世界都是第一次看到沈默的妈妈，对她很有些好奇心。
　　这个时候，她与沈老师已经离婚了，独自抚养长子。
　　顾枝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很大方的职场女性。

　　“小朋友要瞒着爸爸么？真不乖。”听完了顾枝想要做什么，她笑嘻嘻地用食指点了下女孩的脑门，调侃道。
　　“我爸爸不许我去看妈妈。”顾枝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沈默妈妈。
　　她笑容敛去，也是从这一句话中读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低头看看小沈默，男孩儿拽着她的袖子无声央求。
　　“欸。”沈默妈妈叹一口气，同意了。

　　成人有成人的交际，沈默妈妈没废多大力气，就说服了顾准带他们去游乐园。
　　实际的目的地却是医院。
　　顾枝在病房门前犹豫了很久，扭过头就看到沈默担忧的目光，而她看过去时，他鼓励地对她点一点头。

　　他从来都是能让她鼓起勇气的。
　　更何况，她阔别了十一年的妈妈，就在里面。
　　虽然还担心着记忆世界是否能接受这样的改动，是否有接下来的场景，但顾枝还是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门开了。
　　“你来了呀。”谢怀苍白地笑着。
　　“妈妈！”顾枝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淌了满脸。
　　她顾不上擦眼泪，直接扑倒了谢怀的怀抱里：“妈妈，我好想你啊。”
　　谢怀温柔地，用已经用不上什么力气的手，拍一拍女孩子轻颤着的稚嫩肩膀。
　　“小枝，我的小枝。”

　　顾枝曾无数次想过如果能与妈妈再见一面。
　　也许，这并不该有什么人的记忆支撑的场面，就是她想象中的样子吧。
　　足够了。
　　真的，足够了。

　　在夏日温暖的阳光中，顾枝仰着脸，听着妈妈细细的嘱托。
　　该学习的时候学习，该玩的时候玩，注意休息，多吃蔬菜和水果，多去公园与广场，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要快乐哦。”这是她对女儿，最后的祝愿。

　　顾枝离开病房时，沈默已经看完了外婆过来，他妈妈缠着护工聊天。
　　“走吧。”顾枝掂着手心里的一点份量，很勉强地笑一笑，完全掩饰不了通红的眼圈。
　　她哭过。
　　沈默很体谅地，什么也没说。

　　接下来沈默妈妈还是带他们去了游乐园，拍了两个小孩子拽着气球并排行走的背影。
　　顾枝情绪很低落，完全不像在游乐园玩过的样子，但好在这个时候，她也该脱出了。

　　“第一题选C。”沈默突然说道。
　　顾枝看着他，闷闷地说：“第二题B。”
　　对完答案之后，完全一致。
　　“附中见。”沈默粲然一笑。
　　顾枝眼中，男孩的这一个笑是世界的定格。

　　脱离。

　　顾枝发现自己又哭了，脸上冰凉冰凉的一片，杜凌非常不放心地看着她，报了时间：“三十四分二五秒七一，是眼镜的问题么？”
　　“不是。”顾枝摇摇头，“只是我记忆里的事不太开心。”
　　杜凌张张嘴，要说些什么。
　　“那就想点开心的事情吧，我讲个笑话怎么样？”一个声音不太突兀的插了进来。

　　顾枝抬头看去，一位很酷的女士正在整理沈默的被单，眉眼中略有愁绪，却仍笑得很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