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聘》八月糯米糍

4、第 4 章

　　雪地里身死的画面让长歌有些恍惚，犹分不清此刻是真是梦。

　　她的目光缓缓从慕云岚身上移开，落到他身旁的双环髻少女身上，待看清女子芳华正好的容颜，终于忍不住低咽出声。

　　若说见到意气风发的慕云岚尚不能确定，那么，此刻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贴身侍婢夭夭，还没有在慕家满门被灭时替她那般惨烈死去的夭夭，终于让她相信，她是真的回来了。

　　她回到了所有人都还好好的时候，她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长歌痛彻心扉，紧紧抱着慕云岚痛哭。

　　“二哥……”

　　寥寥两个字，其中的跋山涉水刀山火海，除了她，再没有人知道。

　　慕云岚错愕不已。

　　若非是她亲生兄长，他再清楚不过全家上下是怎样将这个妹妹捧在手心里呵宠的，几乎都要怀疑她和自己走失了半生，历经人世沧桑，这时方才跋山涉水地找回家来，痛定思痛，悲伤不已。

　　他愣了一阵，便往错误的方向想去，却又露出一个恍然的神情。

　　他轻轻拍打着长歌的背，纵容地柔声宽慰道：“长歌，若是不愿回京，不必勉强自己。今夜大哥便能到此处，明日我与大哥带你回军营，你所说一事，我们再与父亲从长计议。”

　　大哥……

　　长歌自慕云岚怀里抬起头来，忆及大哥为了护住她遭砍去双手凌迟而死……又一次泪如泉涌。

　　她重重闭上眼。

　　不，不是真的，那只是梦，只是一个梦。

　　她如今回来了，她可以改变这个梦！

　　看眼下光景，如今还是懿和三十年冬。这年，父亲慕瑜奉旨南下剿匪，两位兄长慕云青、慕云岚随父南下。

　　而她出现在这里……是来做什么的？

　　原本，她入冬后就染了风寒，一直在京中卧床修养，却得到父兄一路势如破竹连连告捷的战报。这才不顾病体快马南下。

　　不能再多建功绩了，她是来劝败的。

　　可是她失败了。

　　父亲拒绝了她，并且当场命二哥慕云岚连夜送她回京。

　　她没能劝动父亲，可是父亲不知道，慕家所有一切的万劫不复，皆是从这一场剿匪开始。

　　父亲原本便功高震主，镇国公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懿和帝有意借这一场剿匪削父锋芒，但父亲南下剿匪却犹如神助，所到之处攻无不克，势如破竹，在短短三个月内便彻底荡平南方十三个山贼寨子，一举扫除南方一十三郡心腹大患，被百姓奉若神明，无数文人书生作诗作赋高歌战神。

　　如此英武又深得民心的一品大将军终于彻底激起了懿和帝的必杀之心，终于，懿和三十一年长河郡一役中，懿和帝不惜无耻勾结外敌，也要绞杀慕家满门。

　　可以说，正是这一场剿匪，成了慕家最后一道催命符，推着父亲和兄长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令慕家满门被灭，血流成河。

　　长歌回想上辈子的事，拳头无声紧握。

　　但是如今回来，有些事却出了偏差，譬如上一次，她途中并未病倒，也不曾在途中停留。

　　长歌用力握住慕云岚的手，转眸定定看着他：“二哥，现在便送我回军营，我要立刻见父亲！我要劝父亲改变主意！”

　　慕云岚拍了拍她的手，叹道：“长歌，你放心，我答应你，定带你回去。但你高烧这么些天，此时刚醒，好歹歇一晚再上路，不必急于这一时片刻。一来，大哥晚上便到了；二来，所谓欲速则不达，若是你半途再病倒了……”

　　“二哥，来不及了……”

　　慕云岚还要再劝，长歌轻声问：“一月前，边关告急，北燕犯境，来势汹汹，二哥知道为何陛下会不顾群臣反对，执意命一个寂寂无闻的年轻将领秦时月挂帅北上，却将咱们的父亲支来这里剿匪？”

　　慕云岚脸色微沉：“因为陛下不想让慕家再立战功，他痛恨慕家再立战功！”

　　“他断定，以父亲镇守北燕二十年对敌人的熟悉，这一仗若是由父亲来打，定如从前战无不胜、大捷而归。但是南方匪贼却是在朝廷全力对抗西夏、北燕两头虎狼时趁机壮大，多而分散，又各成规模，难以摸清，朝廷几次调兵遣将南下剿匪都惨败而归。而咱们的父亲一辈子都在北方和北燕打仗，全然不知南方地势复杂险要，匆匆南下，初次交手，定会吃亏……”

　　“陛下这是欲借匪贼之手，消父亲兵权。”慕云岚冷静分析当前局势，黑眸中透着浓厚的沉重与不甘心。

　　长歌点头：“从表面上看，是因为秦时月乃景王举荐，景王与太子争宠多年，圣心如今渐渐偏向了景王，所以才会提拔他所举荐的将领。实则是咱们的父亲功高震主，已触及到了懿和帝的底线，他已经容不下父亲再立军功了，才会不惜以大周整个北境防线为赌注，以全无对战北燕经验的秦时月取代父亲……”

　　“陛下派父亲南下，一则是为借匪贼之手灭父亲威风；二则，还在敲山震虎，让父亲自行领会他的意图。若是父亲接了他这一招，铩羽而归，平了陛下忌惮之心，陛下还能再容他一时半刻；若是父亲大胜而归，那便是公然与陛下作对，陛下绝不容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

　　“父亲一介臣子，如何能与天子作对？”

　　长歌抬眸问慕云岚，慕云岚无言以对。

　　长歌心中无限悲凉，又问：“二哥，我在京中频频收到父兄捷报，我离京时父兄已平了五郡，想必途中又添了胜绩，如今……是多少郡了？”

　　慕云岚微顿，道：“七郡了。”

　　长歌闭了闭眼：“七郡了……”

　　上辈子，父兄最终平了一十三郡，此后万劫不复，血流成河。而今离一十三郡只差六郡……绝对不能再胜了。

　　长歌睁开眼，看向慕云岚，眸光定定：“二哥，我们现在立刻启程。”

　　转头看向一旁侍立的贴身婢女：“夭夭，替我梳妆。”

　　夭夭与蓁蓁皆是长歌的贴身婢女，两人自小伴在长歌身旁长大，地位自不同寻常丫鬟，不仅可以穿着鲜亮的衣裳，连长歌与慕云岚说及朝中局势都不必她避嫌。

　　她是长歌的心腹，此时却愣在原地，茫然地眨了眨水灵灵的杏眸，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去扶。

　　长歌看向慕云岚：“我们现在启程，路上便可与大哥会合。二哥，父亲不能再胜了。”

　　长歌直直看着慕云岚的眼睛，好让他能清清楚楚看到她眼中的迫切与坚定。此刻，她真恨不得自己能长上翅膀，可以飞去阻止父亲。

　　慕云岚看了她片刻，不知是认同了她最后一句话，还是出于与她亲厚的兄妹感情无原则站在她这边，只见他轻而坚定地点了下头：“好，我这就去准备。”

　　……

　　慕云岚离去后，夭夭上前扶长歌下床。长歌病重多日，急着下床，自然会有些虚弱，夭夭替她更衣，一面心疼道：“姑娘，您是家里千娇万宠的姑娘啊，天塌下来也有国公爷和两位公子替您撑着，何苦总是思虑这么多呢？前儿个您病重到昏迷就是因为思虑太重，伤了心神。如今可好，病都没好全就来回奔波，再这么下去，会伤元气的。”

　　长歌目光落在虚空里，淡道：“我若不想，就不止伤元气这么简单了。”

　　只要能扭转慕家万劫不复的命运，元气算什么？她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夭夭替长歌换好衣裳，怕长歌冻着，喃喃念了一句“还是太薄了”，便弃了手边青色的斗篷，转身走向一侧的箱笼，一面道：“此行出京，奴婢特地准备了织金绣尾狐那件斗篷，就放在箱笼里，此时正好用上。”

　　长歌正要扬声让她别麻烦了，反正二哥下去肯定是忙着在马车里添火炉的，她怎么样都不会被冻着。

　　刚张嘴，楼下却忽然传来“砰”的一声，震天动地，带着地面也似乎抖了两下。

　　长歌自醒来一颗心就紧紧悬着，此时被这么一吓，心几乎蹦到嗓子眼儿，脸霎时更白了几分。

　　夭夭正在箱笼里找斗篷，也被吓了一跳，没好气地扬声对守在外面的侍卫喊道：“什么人如此放肆！不知道姑娘不得受惊吗？等二公子回来，仔细你们的皮！”

　　把守在屋外的侍卫忙回道：“回郡主，楼下来了名女子，与驿丞生了龃龉……属下这就过去。”

　　长歌是天子亲封的长宁郡主，除了她的两个贴身婢女唤她“姑娘”，其他人都尊称她为“郡主。”

　　“不必节外生枝。”长歌无意在这些小事上浪费时间，叫住了侍卫，转头看向夭夭。

　　夭夭一愣，忙转头自箱笼里拿出金线绣尾狐的红色斗篷，走向长歌。

　　以为喧闹已经过去，不想底下又接连传来数声惊天动地的“砰砰砰”声，其中夹杂着男子老迈的惨叫痛哭之声。

　　长歌眉头轻蹙，对夭夭道：“你去看看，发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