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瓜哥

75、太子

　　“二位这边请。”

　　晨曦微明，宫人领着两名受诏之人往清正殿而去。

　　三人步履匆匆，跫音回荡在寂静的宫道中，朱漆宫墙如高大巍峨的士兵守在两旁，更添几分森严。

　　宫人一边走，一边按捺不住好奇往身后看去。她受命领路的是一名普通民妇，因常年劳作而面色枯黄，皮肤也有着风霜打磨后的粗糙，然五官姣好，仍能看出年轻时候的风韵。妇人虽穿着灰褐色的粗布衣，动作却很沉稳，规矩半点不逊色于常年受训的宫人，可见有着良好的教养，就算走在宫中，即将面圣，也不见半点忐忑紧张。

　　她手中牵着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娃娃，生得漂亮极了，像个精致玲珑的雪娃娃，尤其是那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悠，灵气极了，似乎隐隐有着，有着……那位的神韵……

　　这，莫非……

　　宫人心中一跳，只觉自己窥破了惊天隐秘。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突然对上男孩灵动的眸子，忙笑了下：“小公子莫急，就快到了。”

　　男孩也朝她笑了下，拉了拉妇人的手，小声道：“姨，这里就是皇宫吗？好漂亮啊。”

　　妇人肃容道：“来之前怎么和你说的，此处不比别处，莫坏了规矩。”

　　男孩纠结了片刻，又道：“姨，见过皇帝，我还跟你回家好不好？”

　　妇人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只见前面的宫人眼观鼻鼻观心低头带路，叹了口气：“你……”

　　男孩嘴一撇，眼里含了两泡泪水：“你跟那个将军说的话，我在帐外都听到了。姨，姨夫不在了，你只有我了，我跟你回去，我会保护你的。”

　　妇人看着他干净的双眼，心头五味陈杂，良久，却移开了双眼，苦涩万分：“唉——是我对不起你娘。”

　　是她对不起太子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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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张氏带到。”

　　萧辩捧着折子也看不下去，闻言放下手中的东西，沉沉叹了一声：“宣。”

　　等人进来的间隙，他先看向贺长明等几个内常侍：“你们先下去吧。”

　　几人恭敬地退了，他目光又落在起居舍人身上。

　　没等他开口，起居舍人就熟门熟路收起了东西：“臣告退。”

　　一大早应召前来的花斛珠跟着道：“那臣……”

　　萧辩：“你留下。”

　　说话间，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已经出现在屋中，萧辩先看高个妇人，只觉既熟悉又陌生，确实是当年从宫中放出去的明玥。再看小孩，生得粉雕玉琢，五官还没长开，却像极了小时候的他……还有几分孙氏的影子。

　　他一时心情复杂万分。

　　明玥已经拉着小孩跪了下来：“民妇张氏明玥见过陛下。”

　　虽说她早就习惯了在宫中行走，但今时不比往日，见到这位旧时主子，因那股若有似无的压迫感而生出些惶恐不安。

　　这位……跟从前相比，变了很多。她又喜又悲。

　　萧辩心中恨她跟孙氏一起欺瞒自己，沉默片刻，才淡淡道：“起来罢。他有名字吗？”

　　张明玥道：“回陛下，娘娘取了“乐”字为名，萧乐。”

　　萧辩：“是孙乐吧。”

　　“……”明玥尴尬无比，不敢接话。

　　萧辩也没在意，继续道：“乐，萧乐，既是孙……先皇后所希冀的，便还叫这个吧。”

　　明玥松了口气，听这话，萧辩似乎并没有揪着当年的罪过不放的意思。

　　萧辩突然对小孩招了招手：“乐儿，过来。”

　　明玥有点紧张，下意识抬起了头。不过萧乐似乎并不怕他，眨了眨眼睛，当真走了过去。

　　萧辩拉住小孩的手：“你知道朕是谁吗？”

　　萧乐：“知道，你是皇帝。”

　　萧辩：“你不怕朕？”

　　萧乐眼珠一转，还没想好说什么，那点小心思已经被萧辩看破了。萧辩问：“你在想什么？”

　　萧乐到底年纪小，实话实说：“我在想，您是我父亲，我……”

　　萧辩脸色不变：“这是你张姨跟你说的？”

　　萧乐听出了他话中的不悦，忙道：“不是，是姨跟将军说的时候，我偷听到的。”

　　萧辩突然起身把他抱上了龙椅。

　　明玥跟花斛珠脸色同时一变，明玥就要开口，却被花斛珠给拦下。

　　萧辩没注意到下面二人的互动，只看着小孩，问道：“这椅子坐着怎么样？”

　　小孩面露惊奇，摸摸扶手上的龙头，又去够桌上的折子，笑道：“很大！很舒服！”

　　萧辩：“喜欢吗？”

　　小孩很诚实：“喜欢。”

　　他看起来那样自在，好似天生便属于那里。明玥神情复杂，心中暗暗叹气：娘娘，您看到了吗？

　　不过这龙椅除了皇帝有谁能坐得，她生怕萧辩事后算账，鼓起勇气为萧乐求情：“陛下，乐儿他……”

　　萧辩淡淡看她：“啰嗦，太子的名讳也是你叫得的吗？”

　　太子……

　　萧辩天子之尊，一言九鼎，既然说萧乐是太子，那便无转圜之地了。玥心中彻底松了口气，又浮现出万般愧疚不舍。

　　她当初答应过娘娘，此生都不再让这个孩子入泥潭……可如今世道动荡，命如草芥，她的丈夫死于流寇之手，她哪里还能护得住这孩子。漩涡中心的人羡慕外面的自由，可外面的人又嫉妒里面的富贵安稳。

　　萧乐察觉到了什么，突然跳下了龙椅：“我，我不做太子，我要跟张姨回去！”

　　萧辩不做声，只看向明玥，明玥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咬牙，在小孩面前跪了下来：“殿下，您身份高贵，如今明珠归朝，是百姓之福。”

　　萧乐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他对自己的身份早有耳闻，故而并不惊讶，只是，只是当从前一直照料他长大的长辈真的跪在他面前时，他还是感到了深深的惶恐。就好像有什么，在这一跪之间，已彻底离他远去了。

　　可他不想……

　　他拉住明玥的手臂，声音里带了哭腔：“张姨……”

　　明玥心中苦涩万分，却在萧辩沉沉的目光下不敢起身，涩然道：“殿下，民妇微贱之躯，您唤民妇名讳便可。”

　　萧乐真的哭了出来。萧辩还是不言语，目睹了全程的花斛珠终于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叹道：“陛下，殿下年岁尚幼……”

　　萧辩才终于开了金口：“乐儿，你刚坐了龙椅，若你要跟你张姨回去做平民，那便是犯上之罪，连你张姨也要跟着掉脑袋。掉脑袋还是做太子，你选一个吧。”

　　花斛珠：“……”

　　他怎么也没想到萧辩竟会对着这么个小孩说出这番形同威胁之话。

　　萧乐也傻了眼，眼泪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的。

　　萧辩恨铁不成钢：“太子千金之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你做了太子，一声令下，想让你张姨继续跟在你身边，又有何人敢拦。”

　　花斛珠：“……”

　　……总觉得这教育方法有点问题。

　　萧辩：“想好了吗？”

　　萧乐：“您说的都是真的？”

　　萧辩笑了：“当然。”

　　萧乐：“那我做太子。”

　　新鲜出炉的太子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贺佳出去了，萧辩才重新看向明玥。小孩不在一旁，他也不再刻意收敛气势，淡淡道：“你欺上瞒下，罪该万死。”

　　明玥虽早已做好准备，听得此言仍旧浑身一颤，委顿在地。

　　萧辩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沉默许久，才又道：“不过念在你养了太子这么多年，护主有功，便功过相抵。”

　　明玥不敢置信地抬起头，身边的花斛珠低声道：“还不谢恩。”

　　她喜极而泣：“民妇谢陛下恩典。”

　　萧辩：“太子年幼，宫中人手又少，朕听说你丈夫已经没了，你可还愿入宫？”

　　明玥大喜过望：“民妇愿意！谢陛下恩典！”

　　萧辩：“那你今后还继续服侍太子。行了，别磕头了，下去吧，去找贺佳，他会给你安排身份的。”

　　待明玥消失在门口，萧辩却仍旧站在那，久久不动。

　　花斛珠轻声道：“臣还以为您会问清当年情形。”

　　萧辩摇摇头：“事已过去，又何必多添仇怨。”

　　花斛珠看出他不想说话，便没再开口，又陪他站了许久，忽听他低声道：“若能回到过去，我绝不会在那时娶妻。我，我……”

　　萧辩仰起头，像是想把什么逼回去。

　　“我前半生昏聩度日，纵使如今尽力弥补，也有偿还不了的债。是我对不住她。”

　　花斛珠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萧辩平复了一下心情，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用力之大，像握住此生必要抓住的重要之物。他愤怒地指责道：“你怎么不安慰我！”

　　花斛珠：“您心明眼亮，不需要人安慰。”

　　哪有这么，这么说话的……萧辩恨恨地盯着他，突然欺身上前，吻上了那两瓣颜色淡薄的唇。

　　唇舌纠缠，心中的沉重之情似乎也被安抚了下去。一吻毕，他将这人搂在怀里，闷闷道：“等一切安定后，我放姚氏她们出宫吧。”

　　花斛珠怔住。

　　萧辩：“我不想再有第二个孙氏了。”

　　衣物摩擦窸窣声响，空气变得粘稠而暧昧，心里空荡荡的，他无比渴望去拥抱眼前的温暖。

　　花斛珠眼神复杂，轻轻抬手环上他肩膀：“妃嫔出宫可没有先例，说不准就被当作是家族弃子……”

　　萧辩：“嗯，我也就先想想，详细的到时候再说吧。”

　　花斛珠揪紧手里的布料，仰头喘了一声：“众臣们又该骂您荒唐了。”

　　萧辩含糊道：“随他们骂。”

　　花斛珠：“但您身为一国之君，岂能孤身一……您干什么！？”

　　萧辩指尖抚过早已痊愈的伤疤，这是他当年犯下的过错之一。他突然凑过去在伤处吻了一下，抬起眼皮笑道：“这不是有你么。”

　　花斛珠眼睛都红了，恨恨地咬了他一口，低声道：“您说得好听。”

　　萧辩笑了笑，没再说话。他知道花斛珠不信他，就如不信历史上那么多始乱终弃的皇帝一样。

　　但时间会证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