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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离京(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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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呼啸。
火光终于燎到了宫内。
一群叛军乌泱泱地涌入宫墙,长时间的厮杀使得他们杀红了眼,就算此刻已经没有敌人拦路,仍然眼神嗜血,杀气腾腾。
而就在这群叛军的最前方,一人驻马而立,他身形高大威武,铠甲在黑夜里闪着幽芒,如同一柄浴血的精铁宝刀,阴冷,锋利,咄咄逼人,只一个身影,就叫人心生退意。
男人就这么骑在马上,目光缓缓扫过四周,如同一名帝王逡巡着他的王国,然而这偌大的皇宫却是空无一人。
很快,就有士兵前来禀告:“主公,没有找到废帝。”
史长义冷哂一声,对这结果并不意外,萧氏早就在这金玉之中变得懦弱腐朽,没有一个能打的,能逃的,该逃的,不该逃的,全都逃走了,没有逃走的,必然也都躲了起来,恐怕如今正待在幽暗的角落里,无望地祈祷能躲过一劫。
他张嘴,正要说什么,就见又一名士兵揪着一人的头发,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史长义目光落在那人身上,见一身明黄,先是一喜,转眼在瞧见臃肿的身材时转为无尽冷意。
“主公,”那名士兵到了史长义面前,将手上的人一推,那人就如同一坨肥肉一样堆在地上,“我在御花园看到有人穿龙袍,一路追过去,本来以为是废帝,谁知道是这个老不死的。”
史长义没有动,淡淡道:“翻过来。”
“是!”士兵用脚尖把地上的人翻了个面,正脸朝上,立刻有人递上火把,火光将那人衰老灰败的脸庞照得纤毫毕现。
面白无须,一股子阴柔气,是个老宦官。
这时,从史长义身边阴影里走出一个人,书生打扮,在人人都沾了一身血的当下,这个人干净的衣袍和白净的面孔都显得分外违和。
然而却没人觉得他会出现在这是突兀的,甚至在看到他的时候,围在边上的几个士兵自觉地让了让道。
书生走到老宦官面前,毫不介意地蹲下身,用袖子将他脸上的血污擦拭干净,端详片刻,道:“这人我有印象,是萧氏身边的大太监,跟了三代皇帝,若是还活着,定能问到不少讯息,废帝的去向他也定然清楚。”
史长义皱眉:“若是?”
书生翻了翻尸体的眼皮,站起身,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汗巾,将每一根手指都细细擦拭,声音颇有几分云淡风轻:“吞毒药自尽了。”
史长义嗤笑:“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人肯为萧氏卖命,”他又问,“你怎么看?”
“依我看,废帝肯定已经逃出皇宫了,却也不会太远,”书生将汗巾随手丢掉,斯文地笑了笑,“若他早就逃出去,逃到远离我们的范畴,这个老太监就不需要这么煞费苦心,在这个关头还穿上龙袍,吸引我们注意,拖延时间。”
“若我是他,我会在寝宫里,穿上龙袍之后放一把火,烧个尸骨无存,说不定能替自家主子瞒天过海,让世人以为废帝就此死了。可他在这种时候还会出现在御花园里,我想,他是没来得及走,那儿应当有通往外面的密道,废帝就是从那逃走的。”
“我这就让人去御花园搜!”
“不必了,”书生摇摇头,“方才有一声炸雷声,想必入口已经被此人炸毁,现在就算去了,也找不到什么。”
“苟延残喘,不自量力,”史长义冷笑,倏地高喝,“虞磬!”
一名将军闻声出列:“末将在!”
“你领人,现在就去城外搜索,务必要将废帝给我捉拿归案,”顿了顿,他舔了下嘴唇,眼睛被欲望灼得发亮,慢慢地换了自称,“寡人,定有重赏!”
这是城外一间废弃许久的土地庙,屋顶上破了个大洞,寒风倒灌而入,吹得门扉嘎吱作响,院中枯枝落叶早朽了一半,残破的身躯仍被卷入空中,撞在墙上,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响。
花斛珠走去将门阖好,从身边灰尘里扒拉出一根不知打哪脱落下的木棍,别入对孔,权作门闩。
众人围成一圈,萧辩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掠过,将他们神情中的不安、迷茫、惶恐、无措尽数收入眼底。令人倍感慰藉的是,这些惴惴不安的神情中,总有一丝无畏坚毅,如狂风里始终不灭的一簇火苗,虽被吹得东倒西歪,却连绵不绝,温暖明亮。
“陛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与他最亲近的谢衣最先发问。
萧辩垂手掩于袖中,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将满腹思绪掩好,淡淡道:“自逃离皇城始,这称呼便该改了。我不再自称‘朕’,你们也不要称呼我‘陛下’了。”
几人互相望望,眼里犹有眷念,然后几声高高低低的“是”在这狭小破旧的庙里响起,稀稀拉拉的,简单的一个字,被他们喊出几分萧条的意味。
萧辩心里发酸,扯扯唇角,挤出一个笑,本是想打发这压抑的气氛,心情却莫名更加沉重,最终也只得作罢。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又打起精神:“花斛珠,你将龙袍换下。”
花斛珠应了声,走到一旁,解下背上包袱,动手更衣。他很快换好了衣服,又开始叠龙袍。
萧辩看着他的动作,兴味索然地说了句:“带着是个隐患,不如丢了罢。”
花斛珠却动作不停,头也未抬,低声道:“会有用得上的那一日的。”
萧辩讥讽一笑,懒得再说什么,由他去了。
一时间屋里只有衣物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响,静得其余人都忍不住放缓了呼吸。萧辩站在那儿,不知怎的竟发起了呆。他的思绪纷飞,一时想起很小的时候的艰苦贫穷,一时又想起到京城后的那些尔虞我诈,几次险死还生后,他终于学会了戴上面具,声色犬马,放浪度日,不为权势,只为自保……
“……爷?”
萧辩回过神,这才注意到花斛珠已经重新背好了包袱,四双眼睛无声且期盼地看着他。他张了张嘴,却一时语塞,想着如今满堂富贵一身荣华皆断送在十里外的皇城内,前途未卜,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更不知能允诺什么。
最后只能干巴巴地道:“如此,便走罢。”
赵公公用性命挣来的时间,容不得丝毫浪费。
说完,他率先扭头,缓步走向大门,其余几人踟蹰着,苏子求忍不住问出了声:“主子,我们去哪?”
萧辩手就这么停在了门闩上,静默片刻,侧过身,看向花斛珠:“这去向,赵公公可曾交代你什么?”
花斛珠躬下身,语调是一如既往的不疾不徐,咬字清晰:“师傅说,待出来后,您会有打算的。”这群人里,数他从头到尾最为镇静。
萧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却始终低着头,萧辩思量许久,拔出门闩,声音立时便被迎面扑来的寒风吞噬一空,零散的词句隐约拼出一个渺茫的前路:“……往东……去珠州。”
如今大周皇城被破,反贼从西面兰陵郡一路打过来,京城以西自然去不得,思来想去,剩下东、南、北三面里,唯有东面珠州是个可去之处。
这珠州隶属海安府,三面环海,地势独特,易守难攻。海上商路发达,乃交通要道,繁荣富饶。更是大周王朝和海上诸国相连的海路咽喉所在。再加上因为此地重要,当年老皇帝派去驻扎的均是忠君良臣,不论从哪个方面考量,都是个留得青山的好地方。
有了目标,仿若茫茫黑暗里终于燃起一盏微弱明灯,众人惶然迷茫的心跟着定了几分,连带着周身肆虐的北风似乎也不是那么寒冷了。
出了土地庙,苏子求和魏南青这两个能常出宫走动的侍卫辨别了下方向,道在京城南面。若直接去城东官道,恐会撞上搜查的叛军,他们便先往南,弃平坦大路不走,逢林便钻。也不知走了多久,衣衫早被枯枝刮得破碎,里面的棉絮一路走,一路漏,一夜过去,削薄了一层。
走到后来,萧辩自认是个身强体健的大男人,都觉得双腿仿佛灌了千斤重的铁浆,每一步都迈得艰难万分,而谢衣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也从始至终未曾掉队,更不曾吭过一声。
想到这里,萧辩忍不住扭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眼睛黑亮,蒙着一层水雾似的,颊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被咬出血珠,她自己却毫无所觉,对上萧辩的眼神,还冲他勉强笑了一笑。
萧辩心里一突,抬手止住众人前进的步伐。
谢衣神情茫然地问了句:“可以歇息了?”
“嗯。”
这个字好似触动了某个开关似的,甫一出口,便见谢衣身子一晃。萧辩离她最近,眼疾手快地伸手去接,却高估了自己此刻的体力,被她带得朝下坠去,跌坐在地。臀部摔得生疼,幸而手上抱得还算稳当。
“陛下!”
其余几人忙跟着蹲下身查看他的身体状况,苏子求脱口而出旧日称呼,又反应过来,改口道:“爷,您没事吧?”
萧辩低头看向怀里,只见谢衣双目紧闭,已然昏厥过去,脸上的潮红愈盛,嘴唇却皴裂着,一丝血色也无。
他伸手一摸,摸得一手滚烫,一颗心不由直直地沉到谷底。
“这,谢衣她这是怎么了?”苏子求他们也注意到了谢衣的症状。
“她发烧了。”
“那该怎么办啊?!”这种时候遇上这样的事,真是应了那句屋漏偏逢连夜雨,苏子求心里发慌,一时六神无主,手忙脚乱地从身上摸出水囊:“要不喝点水……”
说着,他已经拧开囊塞,往谢衣唇边凑。却从旁地里倏地伸来一只手,截住他的动作。
花斛珠夺过水囊:“这水太凉,不能喝。”
他神色镇定,动作从容有力,苏子求立时便如同找到了主心骨,抓着他追问:“那该怎么办?先点火烧水?我这就去找柴火……”
“得先找个避风的地儿,”花斛珠止住他,将水囊别在腰间,半跪在萧辩身前,“爷,小的力气大,谢衣姑娘先由小的抱着吧。”
萧辩目光落在他半垂的睫毛上,“嗯”了声,将谢衣交至他手中,这才掸掸衣袖站起身,淡淡道:“抱好她,若有何闪失,唯你是问。”
就这么又走了一段路,遍寻不到山洞,最后只得退而求其次,寻了河滩边的嶙峋石堆,在背风处歇下。
魏南青去查探周边情况,花斛珠妥善放下手上的谢衣,便去捡木柴了。萧辩也不嫌脏,在谢衣身边席地坐下,苏子求打开随身包裹,取出一件貂毛大氅,要给萧辩披上。
萧辩目光落在这件大氅上,不由有片刻的分神。
这件氅衣还是前年跟着老皇帝冬围时得的。那时骠骑大将军苏定河猎得一只罕有的雪貂,当时父皇的宠妃凌贵妃爱不释手,想要养起来,他听说后嗤之以鼻,不顾伺候雪貂的内侍哭得肝肠寸断,直接一箭射杀,将尸体拎回去让人做了这件大氅。只可惜大周的貂多是灰黑二色,一只雪貂难以成裘,最后做出来的氅衣整件都是黑色的,唯有领口围着一圈雪一样的绒毛。
思绪纷杂,其实也不过弹指一刹,萧辩回过神,止住苏子求的动作,将氅衣盖在谢衣身上。
“主子,今后我们可怎么办呢?”苏子求对着手上哈了口热气,愁眉苦脸的,“主子,我们真的还有回来的一天吗?”
“谁知道呢,”萧辩低着头,掖了掖氅衣边角,脸上没什么表情,如这寒冬一般寡淡,“你若怕了,便走罢。”
“主子这是说的哪儿的话,”苏子求大惊失色,又有几分委屈,辩解道,“属下好歹也是苏家的人,我们苏家儿郎,能文能武,哪个不是忠君不二,矢志不渝?!既然选择了跟着主子,自然没有临阵脱逃的理儿。”顿了顿,他又忿忿地加了句:“这话主子以后也莫要再说了。”
萧辩手指动了动,抬起头,风将他鬓边碎发吹得凌乱,天刚破晓,他的眸光映着那一线晨光,有一丝水光潋滟,唇畔漫出一个极淡极淡的笑,淡到苏子求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我知道了。”
苏子求怔怔地看着他,刚刚的倔劲不翼而飞,傻里傻气地说了句:“主子,您长得真好看……”
不远处抱着干柴走来的花斛珠看着这一幕,看着坐在地上的那人,脚步渐缓,手猛地握紧,又松开。
萧辩笑容一收。
苏子求陡然惊醒,对上萧辩微眯的眼,心刷的一下凉了半截,缩了缩脖子:“主,主子……”
萧辩正要说什么,忽然似感觉到什么似的,微微侧头,便看到了花斛珠。一对上他的目光,花斛珠立即垂下了眼,但不知是不是萧辩的错觉,那不经意的一瞥,却似从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里窥见了恨意滔天,刻骨宛然。
萧辩眉心微蹙。
“主子?”苏子求顺着他目光看去,只看到花斛珠,并未发觉什么不妥之处。
“你去打点水来。”萧辩随手将腰间的空水囊解下抛给他。
“啊?哦,”苏子求懵懵然接过水囊,挠了挠脑袋,“是。”
花斛珠已走到跟前。萧辩靠在身后巨石上,垂眸看着身前地面上的枯草尖。
花斛珠蹲在他身侧,放下手里的枯枝,将其松散地支好,以便点燃。摆好枯枝,他又去附近捡了几块石头,砌在枯枝边上,形成一个狭窄的通风口。做完这一切,他才挡在风口,从怀里取出火折子,小心地凑到柴堆边上……
“我想起来了。”
萧辩的声音不高,淡淡的,一不留神便要错过。
花斛珠手却一抖,火折子掉在地上,熄灭了。
“爷想起什么了?”他终于抬头,与萧辩的目光撞在一起。两人一个常年以假面示人,一个惯于隐忍藏匿,这一对视,难辨喜怒,竟是势均力敌。
“我想起你了。”良久,萧辩却是笑了,手肘撑在石头上,神情透出几分慵懒,是他一贯的高高在上,漫不经心。
花斛珠状似顺从地低下头,牙齿紧紧咬在一起——他真是恨极了这高高在上,漫不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