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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霜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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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昨夜几乎一夜没睡,今日何必去上香祈福?”朱珍珠一边为高疏桐整理行装,一边不解地询问。
“也不叫一夜没睡,后半夜还是眯了会儿的。”高疏桐满脸疲惫,厚重的脂粉遮掩不住惨淡的脸色,望着朱珍珠,说道,“出了这样的事,我怎么睡得着?”
高疏桐此时的眼神令人心碎,朱珍珠不忍与其对视,忍不住别过脸去。
昨夜宫宴传来和亲匈奴的淮南郡主被折磨至死的消息,高疏桐虽然心中翻江倒海,却眼中干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往年都是皇太子殿下去大相国寺上香祈福,如今太子禁足,虽然不是什么要事,点了我的名让我去,哪里能不去?也不能刚上任就撂挑子。”高疏桐一边回答谢至的提问,一边和朱珍珠解释。
昨夜回到公主府中之后,高疏桐将发生的事情一一跟谢至与朱珍珠说了。
想要将谢至扔到赵国公西北军总督庾信手底下当徒弟,被庾大将军不动声色地婉拒了。虽然可惜,但只要庾大将军一日不离开京城,拜师就还有希望。
谢至能说什么?感激高疏桐用心良苦。
别的世家都是把子侄推出,永宁公主推出的是公主府的太监总管。其他人怎么看待暂且不论,光是这一份在庾大将军与皇帝面前坦然的勇气,就是旁人望尘莫及的。
昨天夜里,高疏桐看朱珍珠好一会儿才说起要将朱珍珠送去和世家贵女一起学习礼仪的事情,朱珍珠自然不理解。
高疏桐说的是:“我看到的世家贵女,除开家世好些,世家之间来往的礼数娴熟,插花点茶收拾屋子好看之外,最重要的是管家。家中田地几何,收成几何。珍珠自从掌管公主府以后,恁大的府邸,这么多人,都管得井井有条。依我看,与其他世家贵女相比,不差到哪里去。”
朱珍珠能说些什么?高疏桐的心思从话语中昭然若揭。
想必除永宁公主以外,再没有谁一心一意想把自家婢女加入豪门,与命妇比肩。
朱珍珠与谢至对视一眼,最后还是谢至说了一句话:“公主为了我们两个的前程,真是煞费苦心。”
即使日后事情没有办好办完,光是这份苦心,也能够使得两人无憾地走完一生。
朱珍珠与谢至收拾好行当,扶高疏桐坐进马车。大相国寺是去过的,轻车熟路,车帘放下之后,只传来前边马车的阵阵吆喝声。
只剩下高疏桐一个人坐在马车内,无人来扰。高疏桐不禁想起昨夜从宫宴后回府的事。
朱珍珠说得对,高疏桐昨夜几乎一夜没睡,如今眼眶布满红血丝,在听到淮南郡主的噩耗以后,怎么能安心入睡?
高疏桐伸手抚上眼睑,双眼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出。
泪是流在心里的。
哈哈哈哈,高疏桐想哭哭不出来,想笑也笑不出来。
这个世界多么地可笑且残忍,让人只能通过杀人的方式才能活下来?
堂姐淮南郡主是大家闺秀,行动举止是闺秀典范,竟然会惨死在匈奴,难道这就是德行的回报吗?
高疏桐发出哽咽之声,心里想:淮南郡主究竟是怎么死的?杀她的难道真的是匈奴野蛮人?
不,不是的。杀她的是我朝和亲政策,是赞同送公主往匈奴和亲的朝臣,是因此受惠获得安宁的边境百姓,是我!
是我!
堂兄淮南郡王恨我没有错,堂姐淮南郡主就是我杀的。
如果堂姐没有死,死的就是我?
是我让皇帝改变主意,改变和亲匈奴的人选,造成了堂姐淮南郡主的惨死!
如果我死了,堂姐就不用死。
为什么我还活着?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高疏桐欲哭无泪,虽然心中充满了自我指责与厌恶,然而即使是在这个时刻,高疏桐还是清楚地知道,即使重新再来一次,结局都一样。
原来我是这样的人!
即便重新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努力活下去,优先考虑让自己活下去,是否会因此伤害别人都顾不上。
眼里、心里只想着活下去。
即使他人因我而死。
高疏桐心中的眼泪已流干,不多时,车架已行至大相国寺山脚下。
高疏桐跳下马车,想起上次在同一个地方见到的算命先生,不禁四处张望。
放眼望去,触目可及的是小商铺摊贩,有卖煎饼果子的,有卖线香蜡烛的,有香囊佛像的,但是没有摆摊算命卖字画的。
高疏桐站立不动,迟疑了会儿,朱珍珠问:“公主,怎么了?”
“没什么。”高疏桐摆摆手,加快脚步跟上众人,心里想:上次那个二两银子算命的书生哪里去?莫非不再摆摊算命,而是去参加春闱科举考试?
因为是第一次主持皇家寺庙上香祈福,有许多事情需要特别注意,不多时便将二两银子的算命书生忘至脑后。
和上一次一样,高疏桐这一次推辞掉辇车相送的惯例,也选择步行上山,也许是因为路途景色相同,没有走走停停看风景,相较起来,比上次用时更短便来到半山腰山门前。
遣山门前打扫的小沙弥告知大相国寺上香祈福事宜,再由小沙弥转告方丈。
高疏桐停在一块大石头上歇脚,强行打起精神来和谢至与朱珍珠两人打趣几句,说几句玩笑话,一边等候。
不多时,便见几个秃头从山门迎出来。
高疏桐在几个大和尚脸上来回打量,想了一会儿,最后才问道:“方丈不在吗?”
因为之前来过一次,当时正是方丈特意前来相迎,高疏桐记得很方丈是个年轻人,脸蛋还蛮俊俏的,私底下还朱珍珠两人打趣说道,以方丈的相貌即便还俗也足以去大户人家入赘。
然而今日在山门相迎的几个大和尚颇有些年岁,表情严肃,一看就不是大相国寺的方丈。
方丈为什么不在?高疏桐此次前来,一是为礼部祈福事宜,另一个是皇宫中有法事相关需要再询问,都是公事,按理,迎来送往的应该是方丈才对。
除非方丈不在。
站在山门口的几个大和尚自报法号,分别是无心,天心,忍心等等,一位年长的僧人回答高疏桐的提问,道:“女菩萨,今日方丈病了,不方便前往迎接,好在上香之事都是贫僧们平日里娴熟惯了的,即便方丈不在,也请女菩萨放心,不会出错。”
病了?高疏桐一时觉得有些奇怪,但是没抓住是哪里奇怪。
随行的还有礼部的侍郎,皇宫的管事,此次上香祈福是公事,大相国寺是皇家寺庙,这些上香祈福的事不知道来往多少次,即使方丈不在,对事情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见永宁公主不再过问,礼部侍郎上前交代相关事宜,又遣人将准备的物什一一搬进宝殿。
高疏桐因为疑惑站一会儿没动,脑子在想事情,这时候,一旁的小沙弥是个年轻不知事的,在人群中愣头愣脑寻找很久,仍旧问:“代王殿下怎么今天没来?”
代王?
高疏桐一惊:怎么会是代王?
马上有大和尚中的一位呵斥小沙弥道:“快些回去,别冲撞贵人。”
出言呵斥的大和尚神情有些尴尬,不敢与高疏桐对视。
小沙弥听到呵斥,嘟着嘴,灰溜溜地往大殿后殿走去。
高疏桐看到大和尚的表情,又看看小沙弥迷茫疑惑的神情,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前几次上香祈福,甚至皇宫的法事都是代王负责的,如今代王因为案件要离京就藩,几个大和尚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小沙弥毕竟年纪还小,自然是不知道的。
也许代王待人亲厚,许久没来,就连小沙弥都想念其人,但是太小的孩子不明白,代王来不了。
高疏桐马上问道:“大相国寺的方丈,是真的生病吗?”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永宁公主是在怀疑大相国寺的方丈托病不见。
永宁公主虽然年纪小,但到底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若是教人知道大相国寺的方丈因为私人恩怨而托病避而不见,大相国寺皇家寺庙的位子恐怕不稳。
我朝对佛法并未格外推崇,皇室中有礼佛之人,在众多寺庙当中选取大相国寺作为皇家寺庙,专门承接皇宫的法事。
正一教的道观与皇室合作方面甚至抵不上庙宇,只有皇室远房偏支的郡主县主才会因为好清净而选择在道观修行。
是以与其他寺庙相比,大相国寺的行事与皇室更亲近些。
佛与道之争在前朝就已经盛行,我朝对于两教不偏不倚,未立国教,也没有前朝僧侣侵占农田不事生产的祸事。
大和尚只为难一瞬,连忙回答:“自然是如此。”接连举出许多方丈的确生病的佐证,比如病史,症状,看病就医的过程等等。
然而在高疏桐看来,大和尚说的太多,太急,太像遮掩,反而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暴露出来。
高疏桐对谢至使个眼色,谢至点点头,跟着小沙弥的背后转去大雄宝殿的后殿。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大和尚不知道永宁公主到底相信没有,礼部侍郎也不知道永宁公主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毕竟,永宁公主的名声远没有如此恶名远扬,甚至到寺庙的方丈特意避如蛇蝎的地步。
高疏桐示意礼部侍郎继续忙祈福的事,跟在几个大和尚身后慢慢地往大雄宝殿里走,心里琢磨事情:在她眼中看来,出家人不打诳语,而且这次高疏桐来上香祈福是为皇宫礼部,是公事,所以大和尚没有必要当着众人的面为这么点小事撒谎。
那么,方丈的确是病了不假。
然而说话的艺术就在于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那么,方丈的病情是否病得无法起身迎接贵客,却还两说。
上一次高疏桐来时,代王就在大相国寺,可见代王为皇宫之事频繁来往大相国寺不假,就连不知事的小沙弥都分外想念代王,更何况是经常与其谈论佛法的方丈?
难道自己被讨厌了?
高疏桐没有忘记在世人眼里,代王离京之藩是因为刑部查案的结果,而刑部查案正是在永宁公主的主导下查出结果的。
自然而然,世人只能看见,永宁公主在代王离京就藩之事中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
高疏桐停下脚步,叹一口气,心里想:虽然我知道代王是冤枉的。
高疏桐不禁想起上次与代王闲谈,期间恳切地承诺会找出真凶的是谁?最后没有办到导致代王离京就藩的又是谁?
高疏桐长久郁结于心的心绪似乎岌岌可危,脑子里面不断有问题在拷问: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案件一定要有替罪羊才能了结?
是因为我无能吗?
高疏桐冷眼旁观礼部主持祈福,并没有过多地干涉,等众人稀疏地站在两边,高疏桐瞅见谢至从殿门跨入,两人对视一眼。
不多时,高疏桐从大殿人群中撤出,与谢至两人在偏殿说话。
谢至小声说道:“臣拿糖果给小沙弥吃,从小沙弥的话语中推断出,以往代王来寺庙,在静室与方丈叙话,两人十分相投。自从代王离京的消息传来,方丈身上便有些不好,讲经打坐做功课都力不从心。公主猜的不错,方丈没有病得起不了身那么严重,此次托病,就是避而不见而已。”
高疏桐长叹一口气,心想:代王蒙冤就藩,在方丈眼里,我是恶人吗?
谢至见到高疏桐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连忙劝道:“公主,不用为此费心,不值得……”
高疏桐摆摆手,止住谢至的劝慰,道:“我省得……”
高疏桐脸上是止不住的疲惫,在后院中走两步,才说:“我看到旁人得了些细微的差事便高兴得不得了。怎么轮到我,总是有诸事烦忧,提不起兴致。我当然知道要打起精神来,可是就是做不到。谢至,你说是为什么?”
高疏桐说的是,这次祈福,身为主事人,要办好差事,积极的情绪是锦上添花。可是昨夜得到淮南郡主的死讯,高疏桐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做不到事必躬亲。
谢至轻笑一声,望着高疏桐的眼中充满理解,轻声说道:“这有什么无法理解的?公主心善,见不得旁人受苦。只有那些没心肝的人,才会为自己一点小事心喜。”
高疏桐闻言笑起来,只是笑容充满无奈。
这时,祈福差不多完成,礼部陆续从宝殿撤出,大和尚来打招呼,问:“公主,寺庙背后的山景景色秀丽,游人如织,香客常在山林中穿梭,举目望去,满眼翠绿,最适合调节兴致。公主可要去后山逛一逛?”
大和尚的话语并不是夸赞,高疏桐对大相国寺后山的美景也有耳闻,正巧此刻心绪不佳,若是散步时见到树木翠鸟,也能将烦闷的心情一扫而光。
高疏桐正迟疑,只是想起上一次在大相国寺后山遇见淮南郡王的场景,如今堂兄淮南郡王对自己恨之入骨,若是再碰个照面,一定会血溅三尺。
想了想,决定作罢,婉拒邀约的大和尚,与礼部侍郎和皇宫管事一同回宫面圣。
从京郊的大相国寺返回皇城,路过东市西市,百姓不为朝廷琐事影响,买卖吆喝,仍旧那么热闹。
穿过宣武门内城门,一路上有路引与令牌,畅通无阻,进了宫门,高疏桐下轿,在御道上步行。
礼部侍郎要去向礼部尚书复命,向永宁公主告辞,往另一条道路走去。
一行人慢慢地步行,高疏桐一边走,一边抬头看天色,忍不住说道:“看这天,今日恐怕要下雨。”
只见天灰蒙蒙的,乌云像一块掉在地上沾满灰尘的黏状点心,日光被灰云遮挡,天空似乎离地面很低,低得将要掉下来,令人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
“钦天监的消息说今日恐怕会下雪!众人都不信,闹了好大一个笑话。”随行之人有健谈的,忍不住分享今日关于天气的消息。
一群人笑了,高疏桐也跟着笑了一会儿。
不多时,远远地一行人从另一方向走来。有步行的,有抬着轿辇的,远远地看,看不出轿辇的图案与规格,猜不出身份。
高疏桐只是看了几眼,脚步并没有停下,两行人快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一人从车辇上跳下来,喝道:“慢着!”
高疏桐停下脚步,定睛一看,竟然是东宫皇太子殿下,迟疑地问道:“皇太子殿下,不是还在禁足?没听到解禁足令,怎么……”
怎么出东宫了?然而高疏桐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皇太子殿下已经冲到高疏桐面前,打断高疏桐说的话,对高疏桐吼道:“原来是你!”
皇太子殿下的音量很大,音高很高,双眼圆瞪,满脸通红,再加上高声怒吼,声嘶力竭,明显能看出来是在气头上。
什么?
高疏桐不明白皇太子殿下在说什么,一脸懵懂,短促地“啊?”一声,发出疑惑的鼻音。
皇太子殿下斩钉截铁地继续说道:“是你协助谢氏逃脱。”
谢氏?哪个谢氏?难道是尚书右仆射长女谢娉婷,情奔的准太子妃吗?
高疏桐愕然,反驳道:“不,我没有。”
我没有。
然而皇太子殿下不肯罢休,继续说道:“你敢说谢氏私奔前夜没来公主府?若没有人协助,谢氏一人如何能逃脱全城大索?”
不是我。
是谁在皇太子殿下面前嚼舌根,说坏话?
我知道谢氏私奔会丢你的脸,才没帮她。
难道有人看见那晚谢娉婷从永宁公主府中离开?
毕竟,你是我亲哥哥。
高疏桐还想解释,可是皇太子殿下在气头上,哪里肯听。
为什么会有这种误会?
皇太子殿下冲过来要动手,东宫侍从连忙劝住,道:“殿下,不能动手,殿下还在禁足,若是陛下知道,不知道如何怪罪。还请殿下怜悯小人的项上人头。”
原来是从东宫冲出来的,禁足还没有解开,看来皇太子殿下气不过,才不惜冲破禁足禁制,也要来质问永宁公主。
东宫侍卫劝解的腔调都快哭了,看来是真的担心项上人头。
好不容易皇太子殿下被东宫侍卫劝回,总算没有亲自动手打永宁公主。
然而高疏桐表的辩解的话语:“我没有,不是我……”没有被皇太子殿下听见,听信。
在皇太子殿下心中,协助谢氏潜逃的,就是永宁公主。
东宫一行人回宫的背影已经渐渐远去。
高疏桐还愣住原地不动,众人都能看见永宁公主脸上明显的委屈。
这时,高疏桐突然调转方向,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宫人问:“公主,不面圣了?面圣的方向在这边?”
高疏桐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道:“让礼部侍郎去向陛下汇报回禀,孤先回府。”
一时静谧无声,只听几个人的脚步声,唰唰作响,高疏桐浑浑噩噩,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只是机械地迈步。
先左脚后右脚,先右脚后左脚。走路是习惯的,才没有载跟头。
不多时,一丝冰冷的感觉刺痛头发,粘在发鬓上,凝结成一朵晶莹的六角雪花。
“下雪了!”宫人不禁欢呼道。
高疏桐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伸出手来接住雪花,抬头望天,天空飘着纷纷扬扬的白色雪花,心中疑惑:如今已经三月,如何会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