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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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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华网骗人,今晚根本没有流星雨。非但没有,夜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似乎把所有物体都吞进去了。风倒仍是自在逍遥得很。我行走在风掀衣袂的沉沉夜色中。空气十分清凉,像是把整瓶薄荷味的空气清新剂倒了出来,刺鼻的气味唤醒了痛觉神经。
我给手机放了一束豆灯,这光照得夜更冷峻了。我不适地捏住鼻子,却马上又忍不住大口呼吸——爬九层楼这活儿对于一个疲于运动的宅女来说还真是件苦差事儿。我席地而坐。天台上没有凳子椅子。什么也没有,连白天晾晒的衣物都收进去了。
正当我要自命不凡地将此时无人占领的土地暂时收为己有之际,一声咳嗽传了过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咳咳、咳咳、咳咳”,像是在努力撞击这个黑洞。万籁俱寂,这对抗声格外清晰。将光对向声源处,却也看不见那个人。
“你也是来天台看流星雨的么?”我问。只听见前方某个地方发出了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今晚什么也没有。”我右手支地借力起身。
“喝酒么?”对方应该是拿起了瓶子,我听到了玻璃与地面接触的声音。
我走向他,在他旁边跟他一起坐在了天台边沿。手机微茫的灯光几乎也要被黑暗吞噬了。双腿蹬在虚无中,只消身体往前倾个45°,便能跌进这九重之渊。
空气中多了啤酒的气味儿,这玩意儿尝起来涩涩的,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喜欢喝它。
“不喜欢喝啤酒,”我扬了扬手中的饮品,“如果雪碧能醉人,我早不知醉了多少次了。”
“如果啤酒有雪碧的味道,估计你会喜欢。”他说着将手中的啤酒瓶放下,又从旁边另拿了一瓶。他的声音听起来带着无所谓的释然,丝毫没有被人拒绝的郁气。
我拿起玻璃瓶装雪碧与他的啤酒瓶碰了碰,清脆的声响撞得黑夜更黑。
“我很久没跟女人凑这么近了。”他说着又仰首灌了口酒。
我看着他,却仍只看得清他的轮廓。
“你这样子真像个diao丝。”我笑笑。
“你说错了,不是‘像’,是‘是’。”他的声音平平,没什么起伏。
我喝了口饮料,没有说话。味蕾大受刺激,一股气流在胃里四窜。我迷恋这种冲胃的感觉。
“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他好像要讲自己的故事,开头的口吻让人怀疑故事的内容将跌宕起伏,可这也只是一瞬间的错觉。
“我二十二岁以前很好。”他说。他像是置身于外,语气淡得好像在叙述别人的人生经历。
夜风轻轻吹着,把他身上的异味吹得更重了。
“可是后来我追求所谓的个性解放,所谓的梦想,就这样了。”他笑了笑,笑声与说话声十分违和,“我现在三十岁,一事无成。”
“那你是十分后悔咯?”我说。
“不,不后悔。”我听到他牙齿咯咯作响。
“那你在气愤什么?”我问。
“气我不后悔。”
我愣了愣,他的话我听懂了。大概是他一直追求不切实际的东西,没有收到期盼中的回应让他痛苦不堪,却也无法放手。求不得,放不下;放不下,求不得:执念让人失去初心。
“你带着酒,是遇到了合适的听众就随时讲你的故事么?我认为此刻天时地利人和一应俱全。”
“你是来听故事的?”他的语气听着有些莫名的惶惑,“我没有故事。”
我和他面面相觑。如果手机光再亮些,或者黑幕褪些色,他一定能看清刻在我脸上的诧异。
“我没有故事。”他说,“我有的只是多得要将我挤爆的不顺心的事情。”
我听他继续说:“这年头,艺术家的忧郁早过时了。”
“不,还是分人的。”我说。
“忧郁的人忧郁,却总显得猥琐,因为从里到外,这样的人总透着一股颓丧之气,让人起鸡皮疙瘩。”他说。
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人天性就不喜欢跟消极处世的人在一起。看不到希望,活着就太痛苦了。”
“而且还丧得没有特色。”他忽然说,“想了很久,我还是决定离开。”
“离开也挺好的。”我说,“换个地方说不定会遇上新的生机。”
“我没有故事。我刚才仔细想了想,确实没什么挂在心头的往事。抱歉了。”
“这没什么,不值得道歉。”
“啊,习惯了。”他说,“债欠的多了就忘不掉负债者这个身份。”
“这说明你是个老实的债户。”
“可惜我无力偿还。”
话题笼罩在暗黑中,一时之间也沉重了许多。我凝视着看不见的远方,问他:“听你口音像是南方人?”
他没有马上回答,像是在斟酌用词。
“我身份证上的籍贯是湖南长沙。唔,社会意义上的故乡。”
玻璃瓶凉透了紧握着它的右手五指,我不想再和他谈下去了。
“我这样的人这世上有很多,千篇一律,生生不息。”
“……”我耐着性子听他喝闷酒。
“困在山洞里的受难者,有的人能找到洞口,逃出生天也就罢了。逃不出……逃不出……”
“逃不出又怎样?”
“困死,还能怎样?”
“说困死太笼统了。”
“饿死、渴死,或者自我了结,比如磕死。”他云淡风轻,像是真的在认真做计划。
“唔,这些死法都太难受了。”
“没办法,困着更难受啊!”
“可以找出路啊,干吗干等着?”
“说的也是,怎么着也比焦虑着被动受死好。”
他的话带着一些醉意,不知道他之前喝了多久了。
“想明白就好。”我站起来,拍拍裤子,“我走了。”
楼道黑沉沉的,像一头野兽的血盆大口,我快步走进它的嘴里。
刚才那个男人,我知道他。大嘴巴房东说他叫吴欢,是个高材生,在他这儿住了两年了,却从未见过他与任何人交往。房东曾到他那里查房,说他的房间乱得像个垃圾场。我还记得他的语气颇为鄙夷,说那人怕是与他屋内的垃圾同化了。
“我也离开这个地方吧。”我躺在床上,对着房间里的黑暗说。
脑子昏昏沉沉,眼角胀得酸疼,我扑向了冥蒙之中。
“嘭!”半梦半醒之间,我被一声重物从高处坠地的动静惊醒。
新闻说人马座流星雨将于零点至四点准时降落。我打开手机,三点二十四分。
我没有看成流星雨。
其实我今天去天台也不是为了看流星雨,我是为了坐那个男人先前坐过的位置。
星体碎片在宇宙中散落时会知道自己正被地球上的人类翘首期盼着带来浪漫么?
还是想想警察来后我怎么解释跟那个男人只是喝过一个小时不到的酒吧。
嗯,或许对方还会问我为何见死不救。
这可就冤枉我了。
“我不认识他。只是昨晚一起喝了酒。”实话。
孤男寡女地坐一起瞎聊这么长时间呢?
“收集素材。作为一名写故事爱好者,我总是下意识地把自己的经历,不论好的坏的,离奇与否,都编辑得与文学挂钩。”这理由听起来相当冷酷,却也是真的。
你从他那里听到了什么故事?
“什么也没有。他的经历就只是年岁的叠加,构不成故事,没有文学性与可读性。”
……
但如果他不是自己跳下去的,而是醉酒失足坠落的呢?
失足……听他几小时之前所说的,他应该是失足许久了。现在是应了谶语,困死了么?
漆黑一片,我躺在棺材般的房间里。
时间没有静止,黑暗不肯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