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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   暴雨一直下到深夜。
      这种鬼天气里,马路上早没了人影,店铺能打烊的全部打烊,巴不得早点回家睡觉。

      驾驶侧的车门没关严,不知道是不小心,还是为了给车里人留一盏昏黄的应急灯。
      寒流从狭窄缝隙渗进,伏城倚在窗上,胳膊支着下巴,视线锁定从店铺里撑伞走出来的人。

      那是一把无色透明的塑料伞,因此他得以看见伞底下她黑裙勾勒出的身形,很美的曲线,水蛇一样的细腰。
      裙摆不长,却牢牢钉在大腿的半截位置,霜白的腿与黑丝绒的布料交融,风雨掀涌她的头发,像暗夜里跳动的钢琴键,比任何别的色彩都要明丽。

      伏城看着她绕过车头,拉开门侧身坐进来,收腿的同时“砰”地拽上车门,一甩头,将长发扬到背后。右手中间三根纤细手指并拢,勾着一个纸袋,往他眼皮底下一送。

      原来是给他的。

      袋子上溅了雨,牛皮纸斑斑驳驳,深深浅浅。
      伏城一边揭开封口的胶带,一边听希遥说:“我估计你高考前一天紧张复习,也没时间吃这个……”

      焦糖巧克力味的温暖空气从袋口逃逸,伏城怔了一下。装饰精美的黑褐色小方块暴露在视野的同时,希遥踩着点,左手变出一只小钢叉,在他眼前晃了晃。

      “生日快乐。”

      -

      车子踏着水,朝城市西部一路行驶。

      伏城耷着眼皮吃那块蛋糕,他有点郁闷,觉得自己可能被希遥当成了一个小屁孩。在餐厅就给他点了一份奶油冰淇淋,现在又来块巧克力蛋糕。
      可是,他的确没怎么吃过生日蛋糕;事实上,他也并不算大。

      行道树隙里探出头的路灯以一定速度频闪,他将叉子尖的巧克力送进口中,车里忽明忽暗。
      在希遥的余光看来,那些闪动的影描画出他一整个侧脸,风雨雷电均是背景,他的头发和眼睫像极细的蒲公英绒毛,不经意间割裂了黑夜。

      把空纸袋放在脚下时,伏城看见车门的储物格里塞了一本书。没等希遥开口制止,他已经把书抽出来,拿在手里好奇打量。

      那本书的年纪应该不小了,书页有些发黄,凑近闻一闻,有老旧油墨的味道。却被人保护得很好,没有一页缺损折角,还包了布书皮。深灰色的亚麻布,在掌心摩挲一下,是粗糙而温暖的触感。

      伏城随手翻开一页,目光落在几行字。
      可以说是高度符合此时的情景,大概他自己也觉得巧合惊讶,于是轻声读了出来。

      “……大雨迷蒙了车灯的光束。好像上帝认为城市太肮脏了,站在天堂,用救火的高压水龙对城市进行冲洗。”

      他声音有很足的少年感,清亮中带几丝沙哑,咬字清楚而干脆。低头读的时候,额前发稍自然垂下,衣领微敞,露出颈后几个突出的骨节。

      希遥静听不做表示,却伸手将钢琴曲的音量拧小一些。

      开豪车的人好像都有这么个特点,车子越贵,越要费心思证明自己品味高雅,不是金钱的奴隶。
      于是,在车里放一本晦涩难懂的线装书,熏上遥远国度的线香,车载音乐要么是古琴曲,要么是爵士蓝调。

      希遥没能免俗,但也没那么俗——
      这本小说确实是她喜欢的,不是为了装样子;而车里放的乔瓦尼·马拉蒂,她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听。

      伏城一目十行地翻了几页,舔舔下唇,玩味地说:“这本书很有意思。”
      他合上书页,打算看看这本书的名字,不过包了一层亚麻布,针脚细密匝合,他不知道该怎么拆,也在犹豫,书的主人同不同意他拆。

      犹豫时,希遥伸过手来,把书轻轻一抽。伏城十指松开,下一秒,那本书已经平躺在她的大腿上。
      黑白琴键上多了一抹深灰。她手腕太细,戴了一只窄窄的贵妃银镯,刚才凑过来时从小臂一半处滑落到桡骨,蹭到他的手背。

      随即她降下两边车窗,冰凉的风瞬间贯穿。伏城侧过头,看见她单手拢着被吹乱的长发,露出薄而平的肩。锁骨处阴影错落,皮肤细腻莹白,像一块羊脂玉。
      他出神看着,冷不防被她唤回思绪,听见她柔声说:

      “雨停了。”

      -

      城市西部的高档别墅群,在暴雨之后安静矗立,宽平的小区路面偶尔有草坪冲出的泥土,花圃里橙红色的虞美人纷纷垂下脑袋。

      希遥的家在整个小区西南角,伏城跟在她身后,从地下车库乘电梯上楼。

      所有家具都盖了米色的防尘罩,表示这里很久没人住。希遥拉下电闸,打开大厅的灯,踢掉高跟鞋,抱臂环视一周。
      大概是认为应该先有个地方坐,于是她认准目标走过去,把沙发的罩子一掀——

      灰锵锵的尘土洋洋洒洒,立刻遍布整个空间。
      伏城先是咳嗽了两声,张着嘴酝酿半天,然后别过脸打了好几个喷嚏。直到消停下来,他揉着鼻子过去,走到沙发另一端,弯下腰捏住两个布角:“我帮你吧。”

      防尘罩折叠好摞起,堆在角落。它们的使命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这栋别墅的新住户。
      这位新住户从一楼逛到二楼,又爬到三楼,最后去楼顶的露天阳台看了看西城夜景。抄着兜沿楼梯下来的时候,伏城摸着兜里的身份证把玩,手指划过卡片边缘,圆弧的硬角顶住指腹。

      希遥让他自己去挑住哪个房间,并不是四选一的单选那么简单,而是大海捞针式的抓阄——房间未免太多了。
      何况,单选题他都做不对呢。

      脚步声出现在楼梯口,希遥身子陷在沙发里,偏过头去望向他。
      茶几上摆着两瓶矿泉水,从车里拿来的。这里水电才通,厨具全无,一切只能先凑合。她拿起一瓶递给伏城,同时问他:“选好了吗?”

      伏城在希遥的面前站定,离得很近,需要她脖子弯折一个很大的角度,甚至上身后仰,才能与他对视。
      那种压迫感让她不舒服,于是她选择不去看他。

      矿泉水的瓶盖被人利落拧开,但没得到临幸,又被“啪”地扣回瓶口,递了回去。
      骨节分明的手握着水瓶,稳稳送到希遥眼底,手背上隐隐青色,延伸到腕关节,再到小臂。

      “你住哪一间?”伏城垂眼看着她。
      这个角度太危险,他完全是俯视。黑裙领口贴附她的皮肤,前胸的温柔起伏与后背微凸的两片蝴蝶骨,被他一览无遗。

      等希遥双手握住瓶身,他才松了手,从茶几上拎起另一瓶。拧开之后凑在唇边,郑重地说,“我睡你隔壁。这地方这么偏,半夜出点什么事,也有个照应。”

      希遥笑了笑。

      这个年纪男生在这种情况下,给出的理由总是如出一辙,要么荒郊野岭没准闹鬼,要么深更半夜容易进贼——总之,他是能保护你的,是正义的化身。
      睡在你的隔壁甚至枕边,那是形势所迫,怎么可能是因为有什么非分之想。

      遗憾的是,伏城想保护的对象已经不是十八岁的无知少女,这个小区也足够安全,希遥轻松按个钮,一分钟内就可以有强壮的保安冲进别墅,把伏城抡出去。

      不过虽然题干条件不同,却不影响计算结果。

      希遥很慢地喝一小口水,双腿交叠,脚腕转动,悬着的脚尖在半空虚画一个圆圈。又将翘起的腿放下,身子前倾,把水放回茶几上。
      红唇弯起弧度,她仰起脸,眼尾飞扬:“好啊。”

      她想的是,反正她也不会在这儿住太久。

      -

      隔壁套间的浴室传出水声,伏城出来透气路过,混杂着沐浴液味道的热雾从门缝飘浮出来。
      不知道什么牌子,清清淡淡,倒是很好闻。

      门前刚好是走廊的一扇窗,雨后夜晚很闷热,他把窗子推开,然后斜倚在窗边。
      走廊顶灯与月色交汇,他从兜里摸出手机,未读消息99+,高彦礼在各个小群里问候他的母亲。

      典型的自己耽误五谷轮回,还怪万有引力常量。他笑得胸腔直颤,假惺惺捧上迟来的安慰。
      高彦礼秒回,一连发了几个竖起的中指,然后表示要将泪水化作汗水,并且不计前嫌,发来组队邀请:“明天不下雨了。打球吗?”

      伏城皱了皱眉。下不下雨倒是另说,问题是他现在住在城市最西头,高彦礼在最东头,简直就要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算了,两边的自来水公司都不是同一家。
      他含糊着打起太极:“看情况吧,不一定。”

      高彦礼嘴里嘟囔“看啥情况啊”,接着看见伏城又发来一条:“对了,敬爱的语文课代表,有个事。”

      高彦礼深谙此理,如果伏城不叫他名而尊称官职,那就是轮到他散发人格光辉的时候了。大到模拟卷的填空题,小到平时的诗词默写,伏城这人记性不太好,一看见空白,他脑子也空白了。

      不过这次不是填空,而是课外拓展——
      “有本现代小说,我告诉你里边一句话,你能知道书名吗?”

      这种超纲难度的问题,风险越大,收益也越高,高彦礼很激动:“你尽管说!四海列国,千秋万代,没有我高彦礼不知道的书。”
      大不了就偷偷百度,反正逼是要装的。一旦他运气好秒答,还能让伏城这孙子对他五体投地。

      伏城发一个“ok”的手势,开始回忆。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完了,他好像给忘了。

      高彦礼对着手机,紧张又渴望,像个等待丈夫回家的少妇。
      十分钟后,他丈夫终于踹门进来了——
      “好像是说天上一个什么神仙,拿水枪往下喷水,然后就下雨了。”

      高彦礼静止三秒,小心翼翼地问:“西游记?”
      果然不对,“狗屁。现代小说。”

      现代小说还有神仙?高彦礼沉默一会:“容我三思。”说完立即退出通讯账号,关机入睡。
      他就不该相信伏城的记性。给他支2B铅笔让他画彩虹,没有点甲方乙方之间该有的诚信。

      -

      希遥从浴室出来,拉开套间的门。
      走廊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随着她开门的动作,空气对流,她半干的长发蓦地吹向前,扫过脸颊。

      乳白色真丝睡裙在胸与腹的交界漾出水波似的纹路,她的唇妆卸了,不再是黑夜里的火,而是落在草地的樱花瓣。

      正拿浴巾擦着头发,她看到什么,视线定格一刻,轻声笑了。
      窗台那儿大概是有人倚过,久未居住积下的灰,被蹭掉了一小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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