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她若春风》烟秾

16、第 16 章

　　第十六章
　　夕阳把窄窄的弄堂染成了一片红色，这是一种带着铁锈颜色的红，与弄堂里泛黄的墙面很和谐的融为一体。窗户上蒙着的深绿色网格纱窗现在已经看不出颜色来，堆积的灰尘把整个窗户糊成一片。

　　刘家的窗户是这条弄堂里最干净的了，玻璃明晃晃的，窗棂也擦出了原来的颜色。

　　虽然是不起眼的灰褐，可看起来感觉好不好。

　　刘美琴是个爱整洁的，除了每天做点手工活挣钱，她每天都很细致的做着家务，把这套小小的三居室打扫得干干净净。

　　“妈，我回来了！”

　　拿出钥匙打开门，安小雅愣了愣。

　　妈妈刘美琴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坐在客厅沙发上。

　　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托着下巴，似乎陷入沉思之中。

　　“怎么了，有什么为难事情吗？”安小雅跨步走了进去，坐到了刘美琴身边：“妈，遇到什么困难了？”

　　十多年之前，她放学回家的时候，也曾见到过妈妈是这种表情这种姿势，这让她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或许家里又遇到了极大的困难。

　　那一年她的渣爹出轨单位女同事，偷偷转移家里那一点点可怜的财产以后就向妈妈提出离婚。妈妈不肯离，他就拳打脚踢，丝毫不顾忌她在旁边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充满暴力的一幕。

　　最后妈妈被折磨得签了离婚协议书。

　　“你要是想平分家里的钱，那挺好的。”她的渣爹甩出了一张借款协议：“我向别人借了五十万做生意，这里一半债务就归你了。”

　　妈妈哪里明白这里头的奥秘，听说要摊二十五万外债，吓得赶紧不再提分钱的事情，办了离婚手续带着她连夜搬了出来，回到姥姥姥爷这边住。

　　安小雅有两个舅舅，都在外头上班，姥姥姥爷家房子刚刚好空出了两间，见着女儿离婚没地方住，老两口虽然嘴里抱怨为啥不能看在孩子的份上熬着，可还是没挨住女儿的眼泪，把那两间房打扫干净，接纳了女儿和外孙女。

　　这十多年里，刘美琴经历了不少变故，首先是离婚，后来是下岗，好在还有娘家这一处地方为她遮风避雨，这才没让她流离失所。

　　安小雅坐在刘美琴身边，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妈妈，到底遇着什么麻烦事了？你说出来呀，我现在已经成年了，可以为您分担啦。”

　　刘美琴抬起头，转过脸看着她。

　　安小雅吃了一惊，妈妈的眼睛里并没有眼泪，可上去神情是那样绝望而悲哀。

　　“妈妈，到底是怎么了？”

　　“小雅，刚刚去社区开了会，咱们这弄堂明年可能要拆迁了。”

　　“拆迁？这是好事啊！”安小雅笑起来，伸手握住了妈妈的手：“现在中国的老百姓都不盼着拆迁吗？拆二代怎么来的？”

　　“可是这弄堂一拆，咱们去哪里住呢？”刘美琴表情茫然，好像是一个人走到十字路口，不知道要朝哪边走才是正确的方向。

　　安小雅有些没想通，拆迁就会给补偿，总会有个安身的地方，她妈妈为什么要愁容满面呢？

　　“妈妈，会有补偿款的，您就别担心了。”

　　“补偿款不会给咱们啊，这户主还是你姥爷的名字呢。”刘美琴叹了一口气：“唉，我刚刚打电话告诉你姥姥姥爷，他们说过一段时间就回来，让我不要乱签字。你舅舅他们……”

　　刘美琴顿了顿，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事情告诉安小雅。

　　她有两个哥哥，两个哥哥都在外边工作，最近大哥喜得孙子，她爸爸妈妈赶到那边去看曾孙了，得过一段时间才会回来。

　　这套小房子的户主是她的父亲刘福安，户口本上一共有十个名字。

　　她爹她妈，她的女儿，她哥哥嫂子侄儿侄女们。

　　本来哥哥们的户口都已经迁出去了，五年之前，两个人又给迁了回来。

　　她记得当时她大哥是这么说的：“城西搞开发，迟早会要征地，先把户口迁回来占个人头再说。”

　　这套房子是刘家祖产，三居室，面积不算太大，总共才八十多个平方，刘美琴去开会听到的政策宣讲，主要是看房屋面积补贴，人头只是象征性的给一些安置费用，算下来也不会太多。

　　听了政策宣讲以后，开会的人都拿出手机开始计算自家能分多少补偿，刘美琴完全没有这个想法，第一时间就出去给她爹打电话。

　　“你别乱动，签字得等我们回来！”

　　刘福安在电话里着急的告诫女儿：“这家里轮不到你做主！”

　　“我知道呢，爸。”

　　挂上电话，刘美琴心里头冰凉一片。

　　在老人家心里，女儿终究比不得儿子，虽然这十多年都是她在照顾两位老人，可是在他们心里，儿子是最重要的。

　　离婚以后她没地方去，那时候工厂效益已经不好了，每个月才一千多块钱，如果到外边租房就没法养活自己和女儿，她只能厚着脸皮来求爹娘，请他们给个容身的地方。

　　按着刘福安的说法，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刘美琴过得好不好，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刘美琴在他面前哭红了眼睛，又给他看了身上的伤痕，他还是心软了。

　　“那我得给你说清楚，你得每个月交生活费，一个月一千块，别还让我和你娘倒贴养你们。”刘福安说话嘎巴脆：“我们的工资也就那么一点点，只够糊住自己的两张嘴，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钱来接济你们娘儿俩。”

　　刘美琴没说多话，点头答应了。

　　现在这个社会干啥都要钱，更别说母女两张嘴，到外边租房住要花租金，住回娘家还能有爹娘帮衬着照看一眼孩子，还是合算。

　　虽然她知道爹娘工资其实不只是刚刚好能糊口——她爹是大型国企的高级技师，她娘是社区分管妇女工作的主任，工资哪能低？

　　工资虽然高，可却没什么钱留下来也是事实，两个哥哥一直靠着爹娘贴补，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钱，只要他们一张口就会长着翅膀飞走。

　　两个哥哥买房要首付，爹娘每家都拿了五十万呢，轮到她，离婚回娘家住着还得交生活费，这么一比着，实在是让她觉得不舒服。

　　然而现实摆在这里，刘美琴没有别的选择，默默的把户口从那边迁了回来，每个月按期上交一千块。

　　这个一千块，随着物价上涨，也渐渐的涨到了一千五，直到安小雅去念大学了，她爹娘才主动减掉了五百：“小雅没在家的这九个月，你就拿一千，她回来以后你还是拿一千五。”

　　买断下岗只得了十万块，她自己找了一份超市收银员的工作，一个月才一千八，一天站八小时，回到家的时候膝盖都有些发麻。后来邻居给她介绍了一个工作，专门给人做精细手工，发计件工资，她心灵手巧，一个月能挣到三四千块。

　　这时候安小雅已经能生活自理，她每个月能攒下两三千，刘美琴心中充满了希望——虽然娘家给她提供了住的地方，刘美琴还是没有一点归属感，她想自己攒钱买房。

　　然而当她开始去那些楼盘转悠问价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攒钱的速度永远跟不上房价飞涨的速度，她眼睁睁的看着房价从七八千涨到了四五万，好一点地段的学区房，价格已经高到她问都不敢问的程度。

　　她只能继续在这房子里窝着，人穷志短。

　　拆迁，对于很多人来说是美好的两个字，拆迁意味着有新房住，发家致富。然而对于刘美琴来说，这是噩梦的开始。

　　爹娘重男轻女，肯定不会分房给她，拆迁款也没她的份，万一哥哥嫂子们狠下心来，不许她借住娘家，那她还能去哪里呢？听她爹的口气，肯定得要问了两个哥哥的意思——两个哥哥都不是善茬，每次过年回来，总是嘀咕着家里太少了，只能到外边住宾馆。

　　一次两次的她还没听出其中特别的味道，直到有一年，她大嫂和大哥在侄子面前嘀嘀咕咕，侄子把话学了给安小雅听，她才明白原来哥哥嫂子是嫌她在娘家住久了，担心她会想把这套小房子据为己有。

　　“我妈跟我爸在说呢，看你们什么时候搬出去？”侄子当时是这样跟女儿说的：“我知道你们日子确实有些不好过，可是总住在别人家里不行吧？”

　　听着女儿这样转述，刘美琴好半天没有说话。

　　哥哥嫂子这是借着侄子来传话呢。

　　然而她并没有把这话搁心里头去，毕竟她还得攒钱——房子肯定是买不起了，只能替女儿多攒点钱当嫁妆，免得到时候被婆家看不起。

　　咬着牙过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要走到这一步。

　　房子拆迁，以后的新房肯定没她的份，要是哥哥嫂子趁机要把她扫地出门，她就算拿了两个人的拆迁补助，也没办法买得起房子。

　　她的心悬在半空中。

　　现在只能等着爹娘那边的信了，希望两老看在她多年照顾的份上，给她和小雅留一个栖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