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言狐语》野鱼粥

2、第二个梦

　　作者是个聋人，不哑。后天事故导致的听力丧失，让原本的语言能力在慢慢退化。年少失怙让作者变得十分要强，因此不想让人发现自己的残疾。她每天对着镜子锻炼，说话时也尽量注意简洁，所幸她是个不温不火的网文作者，除了签售也没什么场合需要频繁说话。所以一般人也只以为作者高冷，不爱说话。
　　这件事只有作者的编辑知道。事故发生后，作者一度意志消沉，连带着文风大变，虐得读者纷纷留言抱怨，含泪吞刀。察觉到事态不对的编辑上门，默默陪着作者熬了几个赶稿的大夜，吃了几顿深夜火锅，醉了一场后作者终于开口说话：“我，听不见了。”
　　五个字说得异常艰难，还有些变调，但编辑确是明白过来。那场看似无虞的意外，竟然悄无声息夺走了作者的听力。编辑坐在烧烤摊油腻的矮凳上，透过呛人的烟雾看着趴在桌上假寐的作者，沉默地抽了好几支烟。
　　来往熙攘，这世界的喧闹从此便再与作者无关。

　　【新书奉上，依旧是虐文】
　　在读者群里发布新书的消息，顿时哀嚎一片。
　　“原来甜得齁人的作者大大去哪儿了！”
　　“我宁愿被甜甜的爱情酸死也不要被虐！”
　　“编剧食我刀片！”
　　作者：你有本事就寄。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是有缘由的。一来读者群里粉丝不多，全是陪着作者从小透明成长起来的老粉。二来最近收到的信都是这种言论，作者早已免疫，三则读者的礼物都是寄到公司然后再由责编转交给作者本人，如果是具有威胁性的东西肯定在公司就被扣下了。
　　过了没多久，编辑来收准备出版的修订稿，顺便带来一个大包裹。作家回想起刀片梗，有些胆寒，于是叫了很多公司负责自己新书出版的人来家里，果不其然发现有个隐蔽角落里写着品名“陶瓷刀”，作者当下撕胶带的手不禁一抖，又想到厨房那套不锈钢的道具用了很久，遂转而为喜地拆了包裹。
　　“我今天收到刀了。”
　　“大大没事吧？？真有人寄刀片？”
　　“结果只是超大一袋炒烫皮，太失望了。”
　　“……”
　　和粉丝吐槽完，作者开始处理快递盒，突然发现盒子里还有一封信。
　　正看着信，有人小窗敲作者：
　　“大大，炒烫皮好吃吗？”
　　“还没吃呢，谢谢。”
　　“好嘞，好吃的话我再寄！”
　　“信我读过了，谢谢你。”

　　意外发生以后作者几乎不关心除了写稿之外的所有事，刀片事件后原本绝不出门的作者竟然重新开始关注球赛。不但如此，作者还开始学习唇语，操碎心的编辑每回来都被作者拉着练习。
　　编辑：祝你快乐。
　　作者：猪年怀了？
　　编辑：祝，你，快，乐！
　　作者：拄，你，拐，了？什么东西？？
　　就这么彼此折磨了两三年，作者的唇语越发长进，也意外地因为虐文红了。这变化实在可喜，人到中年的编辑留下喜极而泣的泪水。
　　可以升职加薪了，太不容易了。
　　这天，球赛结束已是深夜，看完比赛的作者坐公交回家。走着走着，发现小区周边路灯都没有亮才恍然想起今晚这片区域电路检修。
　　作者有些慌，慌得一批。听不见的人对黑暗更敏感，作者借着居民区的微弱灯火努力瞪大双眼逡巡周遭。在第73次回头时作者发现有个身影不远不近地缀在身后。作者更慌了，步伐凌乱而又迅速，猝不及防就被塌破的窨井盖绊倒。
　　“啊……！”
　　一声凄厉而又绵长的尖叫丰富了这个普通的夜晚。
　　作者狼狈地摔倒在地，掌心被细碎的沙石擦破流着血，脚腕阵疼但不知伤势如何。正想起身尝试能不能走的作者眼前冲上来一个高大的男性，作者在惊恐的驱使下频频后退，并发出尖叫意图吸引路过的人。可是夜色正浓，行人寥寥无几。高大男性张嘴说了什么，伸出手想要抓住作者，巨大的恐惧感席卷而来，作者只能无力地胡乱挥着双手抵挡他的触碰。尖叫已然声嘶。这样反复几次，高大男性放弃，举起双手后退几步，然后掌心朝下压了几次，示意自己并无恶意的同时也是安抚作者。作者颤抖着双手摸到手机联系编辑，但连发几条信息都没有收到回复。再抬头时发现站在不远处的人正打着电话，光线昏暗作者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但不久后响起的救护车鸣笛告诉作者，刚刚这个男人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在医院处理完伤情后，作者发现男人还没走，在窗口帮忙取药，周围的小护士都捂着嘴吃吃地笑。这会儿作者看清楚了，这个男人高大且帅气，还有点异域风情，怪不得这么受欢迎。
　　接过男人递过来的药，作者别扭地道谢，加了对方微信后拒绝了男人送自己的提议，独自打车回家。
　　之后两人的客套交流止于伤势好转，作者闲暇时翻男人的朋友圈，发现对方不但同是球迷，就连喜欢的球队也是同一个，于是聊天次数骤然多了起来。两人约着去看了好几场球赛，渐渐地情愫暗生。男人从来没有问过作者为什么不爱说话，但作者隐隐感觉自己听不见的事实就要被发现了。有很多次作者回答男人的问题时，他都露出错愕的表情，然后又平淡地摇摇头说没事。而且最近的球赛，男人都会微微侧着身让整张脸暴露在作者的视野里，然后缓慢而又清晰地给作者补充讲解场上的状况。
　　在纠结要不要表白和要不要告诉心上人自己身体残缺的事实中，作者的焦虑指数直线上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作者做了个梦。梦到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小姑娘。
　　“这孩子听不见的，养着有什么用。”
　　“我们还年轻，再生一个吧。”
　　小姑娘拼命伸出双手想要抓住渐行渐远的那双背影，终究是徒劳。再然后小姑娘长大，遇到了喜欢的人，那张脸帅气又温柔，却在瞬间变得狰狞而又可怕。
　　“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根本听不见！”
　　“你是个废物！”
　　梦境里的窒息感太过真实，醒来后的作者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给男人发了信息。
　　“我们谈谈吧。”
　　第二天一大早，作者家的门铃就被带着早餐来的男人按响。
　　“昨晚怎么了？你怎么这么晚给我发消息？”
　　男人把早餐布置好，满脸关切地询问着。
　　“没事…嗯，没事。”
　　作者无措地搓着双手。
　　“那你想跟我说什么？”
　　作者深呼吸，把昨晚斟酌再三敲出来的东西给男人看。自己的故事太长，作者怕自己说不好。
　　指针缓缓跳着，时间宛如过去整个世纪。作者异常煎熬地思忖着男人看完会是什么反应。是怒不可遏还是同情？
　　不，千万不要是同情，这比前者更令人难堪。
　　作者的脑子里正思绪如麻，冰凉的手却在不经意间被轻轻握住。
　　作者一怔，缓缓抬头看着男人。男人还是和煦地笑着，从钱夹里取出妥帖放好的信交给作者。这封信从男人发现作者听不见的时候就开始写，来来回回写了几个版本，总担心自己说得不好让作者伤心，他实在太爱这个坚强又温柔的姑娘，最终确定下来后便一直放在钱夹里等着这一天。
　　信里写着男人迄今的生平。
　　男人是东南亚人。虽然他长相不凡，但声音喑哑难听至极，两相对比下具有强烈的戏剧感。长相让他受人嫉妒，声音让他遭人耻笑，从小到大都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一路被排挤着成长，最后变得沉默寡言。来到中国以后，他依旧独来独往。有次看球赛时发现前面有个姑娘，赛事开始时就专注地看着头顶的显示器，好像全世界只有那块屏幕似的。中场休息时便打开电脑敲键盘写东西，男人靠近去看发现是一个有名的文学网站。
　　原来是个作者大大。
　　钢铁直男本男回去后愣是把作者所有的脆皮鸭文学都看完了，毫不意外地沦为粉丝加入催更大军。
　　后来，作者开始写虐文，男人气得只想寄刀片。但冷静以后还是忍住冲动寄了零食。
　　又过了几年，还是因为球赛，男人和作者相遇了。
　　“那，你寄的？”
　　“对。”
　　“信，你写的？”
　　“对。”
　　作者看完信泣不成声，如同当年。
　　在作者痛苦却又无从纾解只能虐虐自己笔下的人物时收到了男人的来信：
　　虽然我作为读者很不好受，但想必大大更痛苦吧，每个人物都是心血凝聚，在大大笔下经历着不同的幸福的人生，原来都是写甜饼的大大肯定不愿意他们经历这些苦楚。陡然转变文风，希望只是大大兴趣有所改变，而不是生活有所变故。您塑造的人物都是平凡人，但却有着不平凡的魅力，他们让我有了勇气面对严苛的生活，而我绝对不是被影响的唯一一个。不管怎么样，希望您一切顺利，天天开心。
　　在一堆抱怨和谩骂中，在一片空旷黑暗的寂静中，这句“一切顺利，天天开心” 太过珍贵。
　　原来命运早已画好轨迹，指引我找到你。
　　“我喜欢你。”
　　男人握紧作者的手，温柔细致地擦干净对方脸上的泪水，缓慢而又坚定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