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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顿吃到撑的自助餐 ...

  •   自助餐会这种事,其实无须强制参加,老靳是绝不会漏掉的。他唯一略感失望的是:原来不是到这儿就吃啊。
      因为是欢迎性质的餐会,自然不能找那种三十块钱吃到死的小地方。全研究所的人乘着所里公派的大客车,不在少数的有车族也用私家车载了几个暂时无车的同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走高速二十分钟车程的豪华度假村。泊好车后却没有径直杀奔餐厅,而是闯进一间大型会议厅,进行餐前动员。
      不是马上吃也好,老靳自我安慰着。刚才是坐大客车来的,现在还有点晕车,如果立刻进入状态,想必会影响这一顿的质量和数量。他也知道私家车更舒服,却不敢想蹭同事的车来。因为他不属于暂时无车族,而是永久性无车族。在认清这一点前,他也曾努力地想着“拼了”,然后硬挤到人家车上——当然,只是想想而已;而现在,连这种妄想也不敢尝试了。
      他一边用力呼吸着空气以缓解晕劲儿,一边斜眼盯视着厅门外相隔一条走廊的自助餐厅。穿着统一制服、进进出出忙碌着的服务员,让他心中涌动着无限希望。他就这么希望着,默默地在领导的讲话中煎熬,然而,领导的讲话一向长到,他若再看那边就要落下斜视的毛病了。
      他挤挤眼睛,休养生息地窥伺起会议厅的内部。落地窗,曳地的红绒窗帘,垂下大红幕布、镶金边的演讲台,就是在这儿排一出晚会,也是绰绰有余。被这样的气派惊到的同时,他也悄然欣喜:从这间大厅的规模,可以想见对面餐厅的排场。而自助餐的菜色,总是和排场挂钩的。也许有那些平时不常见到的东西,比如厚一点的肥牛,大片点的土豆等等。毕竟,三十块钱的自助,他也从没舍得吃过。
      领导的讲话还在继续,终于从云山雾罩的开场白转到实质性的内容,开始介绍今天的主角了。这位专家的资历一经罗列,立刻引得人群中一阵低呼抽气的骚动。气氛的异常,让老靳警醒过来,他突然发现自己置身在人群中,前后左右都是人,是的,芸芸众生——这写在纸面上只是个词汇,只有当你的脑袋和一群黑脑袋堆挤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的时候,才能真正体会这个词的含义。他喜欢这样,因为上面的人偶尔扫下一眼,不会注意到他;他也讨厌这样,人多让他紧张。非常奇怪,之前遥望餐厅时,他甚至没有感觉身边有人,那时的视线似乎具有穿透力。
      不再具有穿透力的视线,随大流地望向台上,讶然发现所长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体面男人,是真的体面。他身量很高,身材很好,肩宽,胸厚,套上西服就像玻璃橱窗里的模特;一双睿智而平和的眼睛;眼角的鱼尾深刻而均匀,开花般的好看;一笑时嘴角牵延出两道细纹爬上面颊,一片华光。
      这些细节老靳都看不见,他看见的只是人家头上虽斑驳却浓密、在灯下反着光的一头华发。不由自主地抬手,摸摸从边境抽调来掩住中间不毛之地的一层稀薄的头发,本就佝偻的身子又矮了两寸。人家无疑具有年轻女孩们最热衷于讨论、自己却从未在照镜子时发现过的“中年男人的魅力”。而巧合的是,两人不光同为中年男人,更是同龄,五十八岁,甚至同姓。台上的人也姓靳,叫靳连城。
      老靳忽然惶恐起来,他害怕这样的巧合会点醒大家,会惹来射向自己的比较目光。他小心地观察四周,却只看到这许多人仰望台上满面肃然,好像今天刚刚发现“靳”这个姓氏是多么稀有和高贵,压根忘了身边就有个同姓的人。老靳松了口气,心里却又阴郁了一块。
      冗长的简介终于完了,老靳赶末班车听到几个短语,什么“与妻子定居国外”、“主持完成了多个重大的科研项目”、“重金礼聘回国”、“国际学术组织委员”、“学会常任理事”……他想不出,一个有这么多头衔的人,名片要印多大才写得下。话说回来,这种层次的人,恐怕也无须印什么名片了。
      在一片欢迎的掌声中,靳专家走下神坛,在所里不同等级、不同编制的头面人物簇拥下,昂首阔步走向餐厅。
      老靳第一次看到一贯凸肚挺腰的所长居然弯着背,把那腐败的肚子成功隐藏在身体弓起的弧度里;平日冷若冰霜、不苟言笑的学术带头人,居然满面堆欢,笑得十分灿烂。在他看来,引起这些变化的人,怎么也该受宠若惊,小人得志地沾沾自喜一把。但身在热情漩涡中的主角,态度没有任何变化,依然礼貌而疏远地谈笑着,仿佛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识过礼遇以外的对待。
      老靳裹在大部队中,一蹿一蹿地小步前行。身边不远处,大家特意让开的一条通道中,走过去一位头上盘髻的女士。她也是生面孔,刚才欢迎会时,虽也身在台下,却远离研究所方阵,以异乎寻常的高雅站在一个超然的位置。她很显眼,在这样低温的天气里把外套抱在怀中,穿了一条淡色的裙子。裙幅上是大朵的花卉,好像把春天剪下一块披来了。之前离得远,老靳只模糊看见她的穿着,这次从旁经过,便透过人缝窥见一些细节:因行进方向相同,他无缘得见她风韵犹存的脸,只注意到她堪比十六岁少女的窈窕背影。已纤细得惊人的腰上,舒缓地系着裙带,似乎还有余裕再束紧个几寸。老靳在不引人注意的前提下呆呆注视着,仿佛多看一眼,就多占一分便宜似的。
      人到齐了。所长简单致词后,令人期待的自助餐正式开席。
      老靳找了个角落的位置,趁别人没看见的时候,挑了全桌燃料最足的火锅拖到自己这边,扯来距离最近的服务员马上点火。这样,等他拿回涮料时,已经差不多开锅了。
      他第一个拿到厚重的白瓷盘——这是他的特异功能,总能比任何人都迅速地搞清盘子和筷子的位置,并像个军事家一样,将各种食物的战略方位烂熟于胸。
      他匿行潜踪地摸到整齐排满大金属盘的桌边,总览全局,嗯,今日的菜色果然不同凡响:白菜、菠菜、蒿子等绿叶系一眼望不到边,光蘑菇就琳琅满目上了十几种,占了两张大桌子。红艳惹人爱的瘦肉卷和罩着艺术性脂肪纹路的肥牛,装在薄薄的盘子里一层摞一层金字塔般冒出了敞口的冰柜,幽幽地升腾着冷气。最关键的是,还有能在市场上见到的所有种类的虾,以及其他奇形怪状的海鲜。能认得的只有一些贝类,那些“纵使相逢应不识”的,该是鲍参翅肚之类的贵族。
      没见过,意味着价格高。他本着拼死吃河豚的精神,将这些不明物稀里哗啦装了尖尖一盘子,火速端回座位,又取了个空盘杀个回马枪——这次的目标是虾。如此安排顺序其实有误,因为并非所有人都热爱冒险,他们更青睐那些既贵、又不常吃、还看着眼熟的东西,于是,虾蹿升到人气榜的第一名。
      盛虾的大盘前挤满了人,他伏身钻在交织成网的胳膊下,终于在自己的盘子里装满了虾。令他稍感不快的是,一向以抠门闻名的老张都始终直着身子,盘子里的虾也比自己少个两只。但是,若要他为了这小小的不舒服就拨几只回去,那是断断不可能的。如果不是怕浪费时间耽误了拿其他菜,他会把长长的虾须一对一地结起来,这样盘子外面还能挂一圈。
      他端着虾正要大步走,问题来了:这虾是刚刚化冻的,身上沥着水挂着冰晶,同胞之间融洽得毫无摩擦,稍一动就前挪后错。除非一走一停,否则势必要下一场虾雨。
      他不想漫天虾雨惹人注目,更不愿小步小步蠕动回座位——那样黄花菜都凉了。他进退维谷,窘迫起来,急中生智一眼看到了不远处的蔬菜:对,用菜把虾挤住,就不会掉了。
      他缓缓移动到菜盘边,正在搭建时,余光扫到旁边一只起落的夹子。扭脸一看呆住,是靳连城,身边陪伴着学术带头人。两人托着盘子,一边慢慢地装菜,一边聊着天。他们声音不大,但距离极近的老靳听得很清。那一句句叙旧的言辞表明,这位靳先生与贵为“国家级专家”的带头人曾是同窗,并做过一段时间的搭档。所里最高权威的同学和搭档,根本不用那么多介绍,也知道不是凡俗人了。
      只听带头人揶揄道:
      “外边伙食那么好啊,油得你回国来吃素?”
      靳连城低头看看手中深深浅浅一片绿光的盘子,爽朗地笑了两声:
      “健康饮食嘛。不能因为山珍海味随便吃,就把自己撑死,不是?”
      像被扇了一耳光,老靳的脸“腾”地红了,颜色深得好像窗帘的绒布。他缩着身子,斜挑起目光去瞟靳连城,发现他并没有看着自己,甚至没有看过自己。他的话应该没有任何针对性,只是随口的评论。老靳也不知自己是因此高兴了还是更难过了,反正他飞快地在虾上铺了一层菜叶,把它们都掩盖住。
      带头人深表赞同地点点头:
      “你家的饮食一看就够健康,都这个岁数了,哪个也没发福。”他眺望着那盘髻的花裙子“少女”,“嫂子可是越活越年轻了。”
      “她呀,就是闲不住,这次为了跟我回来,把那边歌舞团的工作给辞了;一听要在国内长住,立刻找了个俱乐部,现在带着一群半大的女孩子练瑜珈。”
      舞蹈演员?瑜珈教练?难怪身材那么好,气质也不一般。
      老靳忽然有些烦躁,喉咙火烧火燎,他不想再听下去了。本来,能够听到别人无缘听到的、大人物之间的私密对话,还让他觉得殊荣,而现在这种骄傲荡然无存。他一动,一只虾露出来,他正要再夹一片绿叶遮盖之,却捏着金属夹不敢妄动。因为,靳连城夹到他面前的盘子来了。他不敢和他的同姓人同盘取菜,更无法想象万一两人夹到同一片菜叶该怎么办。他可以扔下夹子马上回座位,但那势必要经过两位专家身边,而他就像见了猫软了腿的老鼠,猫不动,他绝不敢动。
      这时,一个二十几岁、前所未见的年轻人进了餐厅,径直来到靳连城身边,微笑着说:
      “我来接您和妈回家。看来是来早了。”
      年轻人很高,比他爸爸还猛上几分。身高让这对父子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好像是在俯就。他不够强壮,身材瘦削,眉目不似父亲的英气,反而更加秀致。白蜡般清爽的脸上,一只仿如雕塑的希腊式鼻子撑起整个海拔。这张面孔上,幽然透着严谨缜密,与淡漠疏离。
      “车停好了?”靳连城仰视着儿子,温和得像个父亲。
      “您放心。”
      “好。去那边帮我看看你妈,别让她再节食了。”
      平时严肃过度到恐怖的带头人,凝望着侄子走开的背影,竟笑得和蔼可亲:
      “多快呀,这孩子都这么大了……哈,他模样像嫂子,这股劲儿可像你。怎么样?是不是让他子承父业?”
      “我也想啊,可他对制药没兴趣。他喜欢临床医学和基因工程。”
      “这么好的孩子,你们两口子也够省心的,一出国这么多年,把他一个人留在这边。”
      “他从小就会照顾自己,而且当年带他他不走啊。他坚持要在国内读大学。”
      “算起来,也该毕业了吧?”
      “没呢。协和医科大的硕博连读,还差一年。”
      “然后直接参加工作?真不去留学了?”
      “他导师也一直鼓励他去呢,可现在……有点决定不了。”
      “怎么?”
      “哈佛和麻省理工同时发来了邀请函,他一时选不定,正在为难。”
      “干嘛要选,兼得不好?你不知道吗,这两个学校合作办了一间研究所,课题就是基因应用于临床。”
      “真的?”意外惊喜,“那真是太好了。”
      “这都是几年前的事儿了,你的消息也太闭塞了。说吧,是不是又一头扎进实验室不问世事了?”
      靳连城讪笑着,与带头人一起走开了。
      猫一走,老鼠就敢动了。他迅速蹿回座位,抚抚仍觉郁闷的胸口,开始专心调制自己的火锅。虽然听了半天的说话,他依然是最快的那个。桌上只有他一个人,其他座位空着,有些菜盘回来了,但人仍在飘泊。
      也不知过了多久,约莫是涮熟一只虾的工夫,一盘子青菜从天而降: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声音和煦,彬彬有礼。抬头一看,是靳连城。
      “啊?啊……啊!”
      他一直“啊”到专家坐下。这异常的小型本家会议,终于引起了旁人的关注,终于引来了令人惊恐的围观。那一道道视线仿佛都在说:看哪,这两个人居然坐在一起了。噢,这是真的吗?我没有看错吧?上帝一定是疯了。瞧那个秃老头战战兢兢的样子,他可能已经准备往后一个星期都把耳朵闭起来,不再听其他人说话,以免混淆了靳先生的清音。
      他口干舌燥,头顶一层层冒着汗珠,面红耳赤。就在这张针毡再也坐不下去时,带头人过来救场了。
      “哎呦,可找着你了。才一眼没看见,就跑得不见人影。你就喜欢钻到个清净的地方玩避世。我要是再不看着你呀,你能在这儿把这片生菜给我解剖了。”
      平日里下巴上好像挂着冰溜子的带头人,居然会说笑话。他呵呵地俯下身,一手端起靳连城的菜盘,一手勾肩搭背地揽住老同学,拍抚他的胳膊,悄声附耳道: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场合……拜托,给个面子,那边一群人等着呢……走啦走啦……”
      靳连城被拥离了座位,走得远了。老靳缩着脖子挑着眼睛,视线从上眼皮下方溜出——他一向这样看人:避世?我也每次都坐角落,怎么都没人这么说?怪了,世上还有不喜欢吃免钱饭的人?
      “咯吱”,他不是滋味地咬断一截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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