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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享尽全福 ...

  •   战耀举起的棍子便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临走时寻了粗麻绳,把清淮牢实地栓在了床头,“今天能挡住就有希望,村长说部队最迟明天上午就能支援了。你别闹了,在这乖一点。饼子给你放在床头,饿了就伸嘴咬。等哥晚上回来,再给你做顿好的。”
      “王八犊子的!你你你你你!”清淮气得破口大骂,绳子却怎么也挣不开。
      谁知,当他终于挣脱那堆浸血的绳子赶到村口时,说要晚上回来给他做顿好的的战耀,已经被装在了棺木里。
      村长的话清淮一字一句听得清楚,全村共派出一百七十一人,其中女眷六十三人。最终共牺牲一百六十人,只回来十一人。
      那十一人里,没有他的战大哥。
      “我恨你……”喻清淮睡在那口粗糙的棺材上,眼泪像不值钱似的从眼角流出,打湿了棺木。
      哭累了,喻清淮开始给他唱童谣。那首童谣还是他被战耀捡回来的第一晚,战耀唱给他听的。那晚他伤未愈合,断骨甚至戳到了腿外,高烧不退,几次昏死之间隐约听到简单宁静的歌声,曲调便刻进骨血,一直没忘。
      他低低地唱,一遍又一遍,直到声音都哑下去,到后来,唇间竟然溢出浅淡的血。
      清淮幼年失怙,流落他乡,后来被当流民招进了部队,一直因瘦小体弱而拖后腿,战家村一役更是成了断腿的结巴,一觉醒来,大部队已经不见了。在战耀这里,清淮第一次知道被人关心溺爱是什么滋味。
      战耀也严,却只针对他的身体。
      第一次,爹娘逝。第二次,部队弃。第三次,战耀亡。
      喻清淮稀罕的东西就这么点,现在全都失去了。
      四周景色逐渐黑暗,人间所有的丑陋与贪婪,丧失与悲鸣,都深深隐于夜色。
      只有村西头乱坟岗的那口棺木上,躺着个瘦小单薄的身影,一遍遍唱着那人再也听不到的歌——
      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
      所以脚步才轻巧
      以免打扰到我们的时光
      因为注定那么少
      风吹着白云飘
      你到那里去了
      想你的时候抬头微笑
      知道不知道
      ……
      那晚,战家的小夜灯再没亮起来。

      来村里驻扎的军队走的时候,背后有只小尾巴一直默默地跟着。
      清淮一路不发一言,饿了就扯点儿自带的干粮出来吃。可那么大个活人怎么藏得住,终于在走了五里有余的时候被发现,上报了将军。
      战衍走到他面前,带着浓重的血腥和肃杀,“想打仗?”
      一路看着这个瘦瘦巴巴的小瘸子走过来,已在战乱中变得冷血的战衍突然动了恻隐之心。自己的弟弟也该这个年纪,从兄长的角度而言,他不想面前的这个小家伙去送死。
      “嗯!”清淮点头,眼神清澈坚毅,又怕他不收自己,急忙补充,“我虽然腿不灵便,射箭是一流的!”
      “不对,我怎么看你有点眼熟……”有人惊呼,“你不就是那个结巴的逃兵!”
      “我没有逃。”清淮平静回答,“那天早晨醒来,大伙儿都不见了。我动不了,在地上躺了一天一夜,直到有人救了我。再说,如果是逃兵,我现在何必回来。”
      “那你怎么又来了……”那人面色讪讪。
      “救我的人战死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像水墨般在这个灰色的年代晕染出浅淡的悲怆。
      霜满野,雁未回,离人归难归。
      清淮屡立战功,和战衍也慢慢变成出生入死的兄弟。
      直到战衍收到了战耀很久以前寄来的家书,上面不知沾上了谁的血,几经辗转才到了战衍手中。
      家书里,战耀提到了自己救回的小兵,自然也提到了小兵的名字。他直言决定和小孩儿相依为命,像夫妻一般守完这辈子。
      清淮不知后来的几天战衍为何突然对他有些疏离,也没有细想。那晚战役陷入僵局,战衍突然讲起他的弟弟,“十岁以前,别人一直以为我和阿耀是龙凤胎。他长得好看,眼睛大皮肤白,那时娘还没死,总给他扎小辫儿。”
      脸上混着泥土和灰尘,不过若是仔细看,隐约能看到下面苍白到有些发青的皮肤。战耀花了那么多精力好不容易才让他看上去有点人味儿,这下甚至比被战耀捡回家时瘦得还要明显。
      今夜的峡谷特别冷,清淮眼神却闪闪发光,带着尘土遮不住的暖意。战衍几句淡淡的没有铺陈的家常话,却勾起他情到深处无法言说的孤独。
      清淮忍不住问难得有柔软表情的战耀,“大哥你,没有爱过的人吗?”
      “没有。”战衍愣了一下,嘴角带着自嘲的笑。
      清淮却捕捉到了他一瞬间的不自然,“像大哥你这么厉害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哎,也是,这仗打了好几年,哪有时间谈情说爱。”
      “有时间也不会。刀枪无眼,谁知道那天就没命了。与其留给那人永远的伤心,宁可不要开始。”
      清淮一震,胸口像是压上了铁砣,喉间突然哽住。
      战衍方才悔悟自己说错了话,动了动嘴唇,却觉得任何言辞之于弥补都很无力。
      清淮突然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或许大哥的话有道理,可是我,从没后悔过开始。兴许不久我就和他见面了——”
      战衍拧了一下他的嘴,眉间紧蹙,“胡说什么!我告诉你,你活着也得活着,不想活了也得给我活着!”
      清淮吃痛,只得闭眼不语。
      他不敢问战衍口中的阿耀是不是那个背他回家的人。乱中的爱情史诗遍地皆是,身边这些七倒八歪争分夺秒闭眼补充体力的人,谁又没有自己的故事。
      他不过是这千人坑里,灰扑扑的一个小兵。
      除了回忆一无所有。
      ……

      黑雾散去,几声鸡鸣,高墙大院里,一名垂暮老人正教膝上的孙儿唱着童谣。
      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所以脚步才轻巧……苍老的声音和童声混合,充满难以言喻的奇异。
      天终于大亮,两座青坟前。老人一路踏过潮湿的露水过来,抹掉碑上尘土,轻声絮叨家常。
      “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家道优裕,娶妇贤淑,生子聪慧。”
      后来我读了书,娶妻生子安家落户。
      我过了如此人生,替你们享尽了全福。
      可是再没有人,在我结巴的时候嘲笑我,试图让我在乱世里过上正常人该有的生活。
      没有人会把荷包蛋全给我,一个卧在面上,一个深藏在碗底。
      也没有人会在炮弹来临时把我牢牢护住,至死只字未提怀中那封染血的家书。
      老人在墓前坐了整天,直到日头西斜,倦鸟归途,自己似乎也回到了当年。
      是夜。北斗星低垂,荒野穷途。
      敌方的炮火不断投来,而我方兵力几近瓦解。仅剩的十四人也大大小小都受了伤。
      喻清淮对这晚唯一的记忆,除了身上各处被炸药崩到的疼痛,就是后背那滚烫的温度。
      战衍的眼睛在夜晚却出奇明亮,他重重喘了几口粗气,“等炮声变小,你就跑。不要回头。”
      “大哥!”清淮感觉得到满身湿黏,那是比第一次见面时战衍身上浓郁了百倍的血腥气。
      “活下去。替我和阿耀。活下去!你要享尽世间所有的福气。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家道优裕,娶妇贤淑,生子聪慧。不枉我们,为……”
      记忆最终定格在灰与黑的交织地带中,一个穿过重重炮火,往不可知的远方狂奔的身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享尽全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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