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桃传》狂欢拂晓

111、嫦娥

　　离去前，后羿驻足，他试探着问：“我妻常常在月下祝祷，不知神明可有听到？”

　　神女点头。

　　“她可有提到我？”

　　青鸟盘旋，一只青羽飘落，那支羽毛在空中燃烧，随之而来的，是嫦娥的声音。

　　“漫天神明在上，愿千万姐妹能够脱离苦海。愿神明降罚于那些施害者，愿天雷劈碎他们的□□，愿风雨撕扯他们的魂魄，愿他们被困在无尽的孤独之间，愿他们能看到千万姐妹站起来的一刻。”

　　与其说是祝祷，不若说是诅咒。

　　“你还愿意助她吗？”神女问。

　　“我愿意。”后羿答。

　　在青羽燃尽的最后一刻，传来很轻的一句，像是祈愿者纠结许久，终说出不愿面对的心底想法：“愿吾夫平安归来。”

　　后羿望向神明，神明不语，青羽的灰烬落地，仿若那句轻得不能再轻的语句，是后羿的幻觉。

　　后羿曾问过嫦娥，她在月下祈祷之时，可有象寻常女子一般，祈求征战的丈夫，能够平安。

　　那时，嫦娥答：“从未。”

　　嫦娥并非铁石心肠，后羿如何待她，她看得明白。

　　可她见过真正的尊重，感受过真正的平等，享受过真正的自由，使她无法坦然的面对这份不对等的感情。

　　她不能忘记过去，她不能接受现在，她想不到未来是什么模样。

　　众多心结在她心中打斗，使她日渐憔悴。

　　后羿将丹药揣进怀里，一刻也不愿停留的回到妻子身旁。

　　他将只剩一丝气息的妻子抱在怀中，轻声讲道：“你可记得，我同你讲过的神明吗？那个住在昆仑山上的女神。我去寻她了，我的祈求，打动了她，神明赐了仙丹神药。”

　　后羿将玉瓶拿出，塞到嫦娥手中，嫦娥对此不感兴趣。

　　后羿继续道：“你可知是何灵药？”

　　嫦娥不语。

　　后羿道：“神明赐给我们长生仙丹。”

　　后羿将玉瓶打开，让嫦娥看瓶内的两粒丹药，道：“此药甚是难得，吃下一粒，便可长生。你可愿同我一起，脱离轮回，享人间永生？”

　　嫦娥摇头：“长生？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后羿将玉瓶盖好，说：“若吃下两粒，便可飞升为仙。”

　　“为仙又能如何？”嫦娥道。

　　月光照进屋内，后羿指着天上那轮明月，道：“你瞧！神女说，这丹药是三十三重天的太阴娘娘所给。太阴娘娘就住在广寒宫内，只要向着月亮飞，便能寻到。相传，太阴娘娘是个极其善待女子的神明。或许，她听过你的祝祷。”

　　“我的祝祷？”嫦娥问。

　　后羿忙说：“我虽不知你祈求了什么，但凡间女子，大多求的，不都是容颜不老，长厢厮守。”

　　沉默片刻，后羿继续道：“还有夫君平安。或许，神明听到了你的祝祷，感受到了你的虔诚，才会让我得到这样的仙丹灵药。”

　　嫦娥握紧手中玉瓶，若能飞升为仙，若能拜见太阴娘娘，那族落的姐妹们，是否便能得救。

　　后羿看在眼里，道：“世人都知，得苦苦修行，才能得永生造化。若是靠丹药取巧，恐诱来天劫。所以，你要养好身体，待你身体康健，我们再一同服药，到时，一同面对天劫。”

　　“天劫是怎样的？”嫦娥问。

　　“自是可怕至极，但你记住，无论是何样灾劫，越是惧怕，便越发凶狠。到时，你若实在惧怕，便闭上眼睛，我会护你。”后羿嘱托。

　　“若服下两粒，也会有天劫吗？”嫦娥问。

　　“会。但三十三重天内可避天劫，只要服下丹药，快些飞往天宫，许能逃过。”后羿答。

　　后羿没有告诉妻子实情，他没有告诉她，此丹药若一人一粒，便会自顾不暇，终使二人丧命雷劫。亦没有告诉她，此丹药若同服两粒，会引来三劫同降。更不会告诉她，若想凭此丹药飞升为仙，需以神明元神为药引。而自己虽神明血脉不多，却恰有功德在身，恰是人间帝王，若寄出元神相护，或能一博成功。

　　嫦娥亦没表明心中所想，她不想看着姐妹们蒙难，而独自偷生。她要为仙，她要面见太阴娘娘，她要去那轮明月上，祈求神明拯救万千姐妹。

　　夫妻二人各有心思，却殊途同归。

　　在一个月圆之夜，嫦娥吃下两粒丹药，只觉周身轻盈，便往月亮方向飞去。

　　她听到众人慌乱的声音，一回头，正看到后羿拉开神弓，那支射日剩下的神箭，正对着天上的嫦娥。

　　神箭追来，雷雨风也从远处袭来，嫦娥闭上眼睛，她不知道会是身后的箭先到，还是滚滚天劫先至。

　　嫦娥不知道的是，那支箭并非想将她射下，后羿将元神魂魄放入神箭，那支神箭伴在嫦娥身旁，帮她遮挡天劫，送她抵达天宫。

　　受伤的嫦娥昏倒在广寒宫门口，那支神箭亦来了此处，后羿只剩一缕残魂，这缕残魂化作一棵桂树，只为嫦娥开花。

　　后羿虽遮挡了大多灾劫，但嫦娥还是难免的被天劫所伤，她在睡梦间呼唤着母亲。

　　一只温柔的手扶过她的额头，帮她擦去眼泪。

　　嫦娥闻到淡淡香气，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女子坐在她床边，正关切温柔的看着她。

　　“醒了？”那人问。

　　嫦娥四下望望，问：“这是哪？你是谁？”

　　“这里是广寒宫。”

　　嫦娥想要起身叩拜，却被拦住，她急忙开口：“您是太阴娘娘，您是神明。”

　　太阴娘娘点头：“三劫同降，你是第一个在如此情景下，活下来的。想来，天道佑你，你是有缘者，是有福者。”

　　“太阴娘娘，求您救我的族落，救凡间万千被压迫，被奴役的姐妹。”嫦娥道。

　　“你已飞升为仙，已同凡尘俗世了断。你可知，因果轮回，皆有缘由，神明对凡间，是有护佑治理之责，却不能随意扰乱因果。”太阴娘娘道。

　　“娘娘，我要救我的族人，我要救我的姐妹。”嫦娥道。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你昏睡了三月有余，凡间已过百年，你的族人，你的姐妹，你的母亲，她们已忘却前尘，步入轮回，展开了新的人生。”太□□。

　　“敢问娘娘，凡间如今是何模样？”嫦娥道。

　　太阴娘娘并未回答，她只是悠悠说：“凡间是何模样，三十三重天是何模样，你该自己去看，自己去悟。你想要这世间是何模样，你该自己去拼搏，自己去争取。”

　　嫦娥琢磨着这话中的意思，不由皱起眉头。

　　“嫦娥，你已为仙神，今后，你可愿留在广寒宫内，留在我左右？”太阴问。

　　嫦娥叩首，她愿留下，她愿成为一位圣明的仙神，她愿为所想努力，她愿有朝一日，看到天下女子推翻压迫，站起身来。

　　后来，嫦娥常常在心中暗暗惊叹，天宫之内，怎会有这样一棵桂树，它同凡间院内那棵桂树那般相像。却又是不同的，凡间的桂树只会在秋天开花，而广寒宫门口这棵桂树，却能时时开出一树花儿。

　　也是在这棵树下，她拒绝过无数求爱者，她会说：“我心中只有羿一人，再容不下别人。”

　　起初，她只当这句话是一句谎言，一句打发他人的谎言。

　　可渐渐的，她发现，这句话其实是埋在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秘密。

　　他们的爱，被恨隔开，当她脑海里浮现一丝，那些恨意，那些被背叛的记忆，那些被摧残的姐妹，便会出现。

　　或许，后羿若是她的同族之人，她该会坦荡的接受对方的爱意，坦荡的表达自己的爱意。

　　可世间从来没有或许。

　　但当往事如烟，她开始试着直面内心，恨是真的，爱亦是真的。

　　嫦娥的思绪，从过往中收回，她想到天宫内虽男女平等，但太元圣母陨落后，新帝为男子，总会有意无意间，将女仙神的权利推向边缘，想到自己被百般骚扰，处境艰辛。身在天宫，贵为女神，尚会如此，难以想象凡间女子的生活该有多少艰难。

　　嫦娥抚在桂树树干上的手掌，渐渐握成拳头，她抬头看着绽放的桂花，道：“你纵使做了许多，可爱恨并不能抵消。我永远记得亲人们的痛。”

　　嫦娥转身离去，只余一声：“家仇国恨，永不原谅。”

　　这世界会变好吗？

　　嫦娥想到补天填海的太元圣母，想到刚刚站到高位的王母，想到护佑自己的太阴娘娘，想到从不肯松懈的青女。她相信，总有一天，世界会变成她所想的模样。

　　随着嫦娥的远去，桂树的花儿簌簌落下，后羿私心想着，若嫦娥生在以男子为尊的国度会如何？她肯定会被父兄宠爱着，或许有那么一天，得胜的后羿，骑着高头大马，路过美丽姑娘的院落，美丽的少女，懵懂无知，天真烂漫，她的秋千高高荡起，正同墙外马上的年轻帝王相视。若是那样，他们会相爱一生吗？

　　可若是那样，她还是嫦娥吗？

　　不，后羿心想，那不是嫦娥，他不会爱上那样的嫦娥，他爱的始终是这个独立，勇敢，坚强，倔强的嫦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