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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二章·旧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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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北风扬沙录·地理卷·荒莽原》
“长条戈壁,水源较缺乏,连接炎崆,世乐与北漠。
地矿丰富,出产玛瑙,宝石,盐碱,珍稀药用植物。”
——世乐元始朝·陈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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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天开始下起小雪,原本就泥泞的道路,更变得难以进走。墨敛歌急于回都,只是吩咐众人加倍小心,并不下令止歇。因那圣山是平地而起,愈接近四郡边界之地,道路愈是难行,当一行人走到炎京地界,遥遥可以望到炎京平原时,道路已是险峭异常,稍不小心就有坠入深崖的危险。
“陛下,此刻雨雪交加,道路难行,不如就近找寻平坦开阔之地,扎寨休息,待天气放晴,再走不迟。”顾风睫单骑护在墨敛歌帝辇之前,望见前方队伍在泥泞中挣扎,便回头征询墨敛歌的意思。
重重垂帘之后,墨敛歌久久不做声,顾风睫心神领会,正待要向前高呼“保持队形,小心行路”时,就听身后传来一声马嘶,墨敛歌所乘车辇的马匹突然发狂前奔,眼见就要撞上顾风睫的坐骑。顾风睫拔身而起,长剑迅速出鞘,斩向墨敛歌车辇的马头。马虽失头,车辇并没有立即停住,反而左摇右晃起来,顾风睫正要用手去稳住车辇,却见墨敛歌勉力维持平衡,掀开车帷,急促喊道:“风睫,后面。”
顾风睫这才注意到,跟在墨敛歌车辇后面的马也惊了,眨眼之间就撞了上来,两辆车辇搅在一起,齐齐向悬崖冲去。顾风睫来不及细想,伸手就欲用血肉之躯阻挡车辇坠落,只听得墨敛歌又叫:“风睫,让开!”
顾风睫哪里肯听墨敛歌的话,运足全身气力,死死撑住车辇。然而,撞上来的那车辇,四匹马撒足狂奔,竟生生斜冲到最前面,带着墨敛歌和顾风睫一起坠落。
电光石火不容思虑,三人两车一起跌落悬崖。顾风睫终究战阵出身,见机奇快,眼见一大片赭褐枯枝在面前掠过,当下平剑刺出。
剑身插入悬崖下的老树,而两架车辇重重地撞在突出的树根上。随着剧烈的碰撞声,缰绳被硬生生扯断,驾车的马哀嘶着坠入深谷,车身也在半空中颠起,辕折轮飞,车厢碎片四下散落。顾风睫眼角扫到一个人影,似乎正是墨敛歌,他顾不得晃动身体会引起剑折的危险,仰身出去凭着感觉横抓一把。
墨敛歌整个身子被高高弹起,撞在树枝上,压断了一大蓬枯枝,下坠之势略减,眼见顾风睫仰身探手,当下尽力探去,两只手在空中互相一触,随即紧紧攥住。同时墨敛歌觉得腿上一紧,身子不由自主地被拉坠而下,牵得头顶上的顾风睫也是一震。他不及思索,低身蜷腿另一手握去,正抓住风海灵另一只惊惶挥动的柔软手腕。
于是,这三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就这般彼此牵系,一起吊在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之上。
顾风睫知道,他的剑虽是宝剑,但在三人的重压之下,支撑不了多久。而且,他的双手因驯马受伤,这会儿拼死支撑,掌心的创口已然全数崩裂,若再这么下去,只怕手掌无力再抓住任何东西。
“她在下面!风海灵在下面!”墨敛歌嘶声吼道,“风睫,你一定要撑住。”顾风睫垂眼下望,只见风海灵绣蝶的百褶裙飘飘飞飞,人却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不是伤重昏了过去。顾风睫本已无力,这会望见风海灵似又恢复了一丝气力,抓着剑柄的手又紧了紧。
风海灵……墨敛歌……顾风睫似想到了什么,但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只剩那双手还是紧紧地、分别握住剑柄和墨敛歌的手。他感到有温热浓稠的液体从他体内流逝,宝剑也发出了断裂前的“铮铮”响声。
他救不了她!一如当年……
宝剑终于断裂,顾风睫好似溺水的人,拼力想要抓住最后的浮木,伸手向着空中乱抓。仿佛抓住了些什么,又仿佛没有,顾风睫最后的思绪,停留在风海灵墨染一般的眸子。
是梦?是幻?那双眸子就一直盯着他,一会儿墨黑,一会儿……绀碧?那满头绚烂的金黄颜色,竟是宛如纯金的细碎花朵,插在如云的秀发上。
迦亚!迦亚!迦亚!
这一次,他清楚地听到,有人热切地呼唤他的名字——他曾经的名字,一个他痛恨无比,却又不忍心彻底抛弃的名字。只因着,她那样热情,用她最动听的声音唤他这个名字,他便再也无法抹去。
“索玛!!”
喊出这两个字的顾风睫,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可这两个字,深深镌刻在他身体的每一处,和着骨血一起发芽、生长,然后开出至纯至美的花朵。他不是用声音在呼喊,而是用灵魂在呐喊。
一个濒死的人,对另一个人,最后的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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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一直有人走来走去,俱是轻手轻脚,似害怕惊动了他。偶尔,会有滚烫的水珠滴在他的手背,接着是女子喃喃细语,他努力想听清她在说什么,终还是不能。
怀中那一抹凉意还在,这说明,他贴身收藏的物件不曾失落。他缓缓移动双手,想要探进衣襟中,确认自己的感觉是否正确。忽地,他就听见女子惊喜的叫声:“他醒了,他的手在动!”
“顾风睫!”
这是墨敛歌在叫他。每当他生气了,都会这么叫他。“你不要命了!叫你让开,我分明叫你让开!”墨敛歌不断地数落他,那样的语气,是一个君王作为朋友,对他全部的担心。
“我没事,敛歌。”顾风睫紧闭双眼,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又再沉沉睡去。
当顾风睫彻底醒来,已是数日以后。风海灵在他身边忙碌,每一次为他的手伤换药,都会用那个简单的祝福方式——祈祷、吹气、轻轻地在绑好的绷带上按下去。自打离家之后,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肯为顾风睫裹伤了,军阵里来去,受了伤都是随便用布条一缠,又冲上阵去。顾风睫放任自己沉溺在风海灵的温柔中,她则利用裹伤的间歇,向他讲述了那一日的惊心动魄。
原来,顾风睫昏迷之前的一抓,正好抓住了墨敛歌贴身禁卫扔下的绳索,捡回了性命。他们被拉上去,墨敛歌和风海灵安然无恙,只有些许擦伤,唯顾风睫面色惨淡,不醒人世。墨敛歌迅速宣召随行太医诊治顾风睫,太医上前查视,只见他的双掌血肉模糊,一道道血痕纵横交错,有的竟深可见骨。太医才略略抬起他的手诊脉,他的嘴角就不住溢出鲜血,殷红的血迹晕在他闪亮亮的铁甲上,是一种妖艳的凄迷。
“陛下,顾将军手伤虽重,却不难治,只要敷上宫中秘制的碧玉花膏,将养上一段日子,便可复原。可是,可是……”太医惶恐地跪下,期期艾艾说不下去。
墨敛歌沉着脸,肃声问道:“究竟如何,快说!”太医定定神,使劲吞了口唾沫,一口气说下去:“顾将军强撑帝辇,已致内腑受伤,后又吊于半空,受力过重,加重内腑伤势,如今顾将军腑脏移位,恐伤重不可治!”墨敛歌狠狠地盯着太医,眼神阴鸷:“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救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