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有一只墨尾

1、第 1 章

　　地点在美国一个洲，有一栋建筑蜷缩在这里，暗淡、沉默，这里是档案所里最深处无人启封的存在，也是上个世纪美国公民记忆中的空白。这里早已人去楼空，浮动在半空的尘土缓慢的飘散成一幅幅的画面，是一个个模糊的、一碰即散的、没有根的……灵魂。这里是阳光找不到的角落，那些主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这里徘徊，穿着统一的服饰，吃着一样的饭菜，做着同样的事情，带着镣铐等待着自由……
　　2004年8月的一天，摄影师艾博尔扛着他的设备在美国大陆上寻找关于“记忆”画面。他发现了这里。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一个鲜活的生命步入这个仿佛独立了很久的世界，并且准备将这个角落的景象带出大门。但是，当艾博尔举起相机时，镜头聚焦的地方是一个蜷缩着的小小的身影，那是一个模糊的、一碰即散的、没有根的……身影，然后，它留在了那一片胶卷上。
　　这张照片最终被交到心理医生德里安手里，一同送来的还有被家人强行带到这里的、满面激动、神经质般的重复着“奇迹”的男人。他看起来像一个疯子，或者说是一个激动地想要分享却无从表达的疯子。但是医生就是常年和“疯子”打交道的。德里安温和的笑着，他将病人单独留在了会诊室。然而，在尝试安抚他的过程中医生听到了几个支离破碎的单词：留存的记忆、男孩、残存的灵魂和“东方州立监狱”。对于这个监狱，医生十分熟悉，这是一座坐落在费城的阴森的建筑。上个世纪，医生在这里生活过——作为狱医。他的工作是在那里接诊源源不断的病人，准确来说应该是源源不断的精神病人，直到监狱被废弃。这是医生从医以来经历过的最奇诡、最压抑的诊治，在那里他几乎用尽了自己毕生的耐心和勇气。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在仿佛一望无际的黑压压的小隔间中，每一个人都被禁锢着，他们早已失去了希望、失去了自我、麻木的坐卧或是站立，监狱禁锢了□□而他们封闭了自己的灵魂。这里是一个“疯子”的世界，名副其实的。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个监狱里的犯人会大范围的患上精神病，这种无法传染的病症在这里就像是鼠疫，疯狂的流窜。后来，监狱关闭了，医生回到纽约开了一家诊室，他的第一个病人是他自己。
　　西沉的阳光穿过玻璃上不平整的纹路，落在对面的沙发中和僵直的坐在其中絮语不断的男人身上，经过将近一天的疏导他逐渐可以完整的讲述整件事情的经过了。医生从桌后的转椅上将身子前倾，进入垂暮的光影中，他盯着身前桌子上摆着的相片沉默了许久。二十多年过去了，他觉得，他想回去一趟，看一看那里现在的生活，或许可以看见以前的自己或是照片里的那个身影。
　　经过一个小时的飞行，医生和他简易的行李到达了费城，穿过钢筋水泥的笼罩，一路颠簸终于看到那座位于一片开阔荒原的建筑。远远的望去，沉重又灰白斑驳的墙体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架在高空的铁丝网摇摇欲坠，在秋日橙黄又疲倦的阳光下逐渐老化。墙体上被玩笑似的被喷上的浓墨重彩的涂鸦，也因时间的流逝而模糊不清，使整座建筑变的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可笑。医生熟门熟路的在厚墙之间找到那扇大门，他的手在颤抖，双脚站在门前感受着这高耸的建筑带来的压迫感——即使被废弃了许久，从内里渗出的肃杀和冷漠还是可以猛烈的冲击每一个造访者的感官。医生抑制着身体的颤抖，恍然间又回到了那段时光，抑郁的忙碌的时光。抑郁症带给他的痛苦和无力再次袭来，医生紧咬着牙关穿过大门，绕过门内的空地走到他那时使用过的“诊室”门前。在他的记忆中，这个诊室大约有两个隔间的大小，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一张小床充满了整个空间，但在监狱废弃后这些全被搬走了，只留下空荡荡的房间还记录着当年。这些医生都是知道的，他垂在身侧的手以僵硬扭曲的姿势握紧，深吸了一口气，他推开了诊室的门。
　　这里一如他所想，看起来空荡荡的，只是脚步的声音并没有产生在空旷空间中的回音，一步一步声音分明。医生太过紧张并没有注意到这点反常，直到他走到原来放置桌子空地上。没有声响，没有气流的流动，空中漂浮的尘土自发的旋转起来，仿佛按照特定好的路线轻柔的飘荡。渐渐地，桌子、床等等一切缓缓的浮现，而室内也亮了一些。仿佛有一缕崴了脚的秋日余晖发现了这里，趴在窗牖上休息。然后，尘埃落定。医生呆住了，他的身体仍保持着自我保护的姿势，半蹲着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把自己紧紧地抱着，目露惊恐的死死盯着那张已经成型的桌子。现在这座小诊室与二十多年前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桌椅变的透明在轻轻浮动着。医生戒备而缓慢地直起身，他终于知道摄影师口中的奇迹究竟是什么了：对于一个寻找“记忆”的摄影师来说，没有什么比发现空间自行留存的影像更为欣喜若狂的事情了。然而，他发现这个空间并没有因此静止，每一件“家具”都在缓缓地将自己分离。重新浮动在半空的“尘埃”呈现出暖暖的橙黄色，与外部的阳光如出一辙，温暖又亲切。医生有些晕眩了，他发现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孩子的身影，软乎乎的橙黄色的暖暖的。他认得他，因为这个孩子是那段岁月里最温暖的存在。
　　男孩对他笑了，就像当年那样干净的笑着，瘦小的手向他的手伸过来，穿过手背放在手心的位置。医生的记忆倏地打开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男孩只身在监狱里，他来任职时这个孩子就已经在了，由医疗室一同照顾。他仿佛本就该在这里。他记得男孩总爱这样拉着他的手爬到监狱的最高点看半空的太阳；他记得男孩最大的愿望是可以看到太阳是怎么出现又怎么消失的，因为高墙阻隔了地平线；他记得男孩喜欢待在诊室里同病人们讲笑话，尽管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他记得男孩总是央求着他将他驮在肩膀上在门前的空地上“飞”；他记得男孩说过他想飞出去，到太阳的家里……
　　现在的男孩依旧对他笑着，二十年除了让他变的透明以外什么都没有改变。医生蹲下身让自己与男孩齐平，孩子的脸上表情十分的灵动眼中带着明显的雀跃。他向后移动着，却让手始终放在医生的手心里。最终两人登上了最顶部的天台，男孩像当年一样看着半空中的太阳，只是这次他仿佛要和阳光融为一体。慢慢的，阳光被围墙隔绝。男孩却动了，他径直飘向大门的方向，医生慌忙站起身，他看见阴影里渐渐飘出无数的光点，就像夏夜里的萤火虫。医生跑下楼，他发现身边的光点突然慢了下来在他身边汇聚。带着满身的光亮走到男孩的身边，他听见了稚嫩的声音：“我们很想你，但是我们要走了，去看太阳。他们都很感谢叔叔对他们的照顾，你是我们的救赎。”医生明白了，这些莹蓝的光点属于曾经在这里的那群人，他们曾将渴望与快乐深深地埋葬，他们折磨自己来赎罪，他们记得帮助过他们的每一个人，他们现在即将得到光明。
　　光点从被推开的大门散出，浮在每一棵绿草上，落在柏树的枝头。男孩站在门内，瘦小的手向他的手伸过来，穿过手背放在手心的位置。引着他踏出大门，幼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光点盘旋向上缓缓地融入天边橙黄色的夕阳。
　　谢谢你，帮我们启封了记忆，开启了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