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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关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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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褚英办完了督工赫图阿拉的差事回到佛阿拉,看那个架势,努尔哈赤大约已经把迁都的事情提上了日程,加紧催促着他的儿子们去办。
天气已经冷得不成样子。听皇太极说城外的河水冰封得都可以走马了。
舒尔哈齐明着被努尔哈赤调任到哈达去赈济饥民,实则是逼他避开了努尔哈赤不在的日子里的建州权力的中心。不过话说回来,哈达的饥荒遇到大旱,这灾难闹了近一年看不到任何的缓解,的确让人焦虑。
叶赫因为有明廷的“明助”,几次在努尔哈赤离开建州的时候联合其他的部落挥师来犯,甚至有一次拉来了蒙古,时间之精准让人很难不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内鬼。
府里一次一次地查着所谓的“内鬼”,我这种身份的处境如果不是褚英和孟古的维护几乎尴尬得无法自处。褚英只说这是舒尔哈齐在借着这件事情向努尔哈赤争权,要我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我像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写了我的流水账收好,去次间洗漱更衣准备睡觉。换好寝衣我和舒舒笑闹着出次间,却见好久不见的那人正站在我的桌案后面翻看着我这一年来的记录。
我们二人俱是一惊,还是舒舒先反应过来连忙和他见礼:“贝勒爷吉祥!”
努尔哈赤挥挥手让她下去,舒舒回头为难地看了我一眼,我也只好让她守在门口不要进来。
这位老爷没有叫我过去,也不说放我休息,甚至从他感兴趣的位置开始一页一页仔仔细细看着我的那些纯白话文——这当然让我更加不敢放心去睡。我只好走过去在桌子的另一边找了个空倚着,看他偶尔落笔帮我修改了些什么——就像我几年之前的猜测一样,努尔哈赤的汉字果然写得如同他此刻的神态一样从容。
他翻了一多半,才抬头看我一眼。他的目光明明含着复杂的探索,语气却是在懒洋洋地陈述着:“你果然在写史。”
我想这多少也是我的目的之一,便随口应下:“算是吧。”
“要给叶赫看?”
“这话就没意思了,你明知道我和布扬古打成什么样子。”
他的语气听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只能知会那里面都是笑意,显然是心情很好:“怎么?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卿卿想做建州的修撰了?”
“我当然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我把搭在笔架的毛笔拎起来挂回去,“贝勒爷真的指望我每天巴儿巴儿地只盼着你出现?”
努尔哈赤皱着眉毛盯了我一眼,也放下了手中的笔。
“你不是去京城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不再看了,而是站起身走向门口,走向我:“我没有去京师。月初到抚顺转了一圈,遇到了拜音达礼,又和他一同去了趟总兵府。再之后,我一直在赫图阿拉。”
“去抚顺?马市吗?”我想起皇太极上周刚刚得到的小马。
他笑笑:“当然不止是马市。有的事儿得亲自去一趟才知道。”
我知道,他在疑心那几座被抚顺划入管辖的、原本属于女真人的小城寨。
“你看过了,放心了吗?”
他只是摇头,拉开门吩咐舒舒去备酒菜。我想着他极少入了夜还要找我喝酒,推门去叮嘱了舒舒几句。
待我再进门,努尔哈赤自然地过来拥住我至桌边,这个举动昭示着过分的熟悉和数月不曾有过的陌生温情,我忍不住觉得难捱。
“贝勒爷还没吃到晚饭?”
也许是察觉我的不适,他松松怀抱,耐心地解释着:“接风的晚宴上只顾着喝酒了,被那帮小子灌的。才散场。”
“那……”
他笑了,像是在学我刚才的话:“我知道卿卿不会去迎我,不会出现在那种家宴上,这不是巴儿巴儿地来看你。”
我也说不清自己的到底是敷衍还是礼貌:“你支开我的侍女,不是为了说这些废话吧。”
他拉着我坐下才道:“我想和你说什么,本不必在乎任何人。”
能感觉努尔哈赤正在看着我,我避开了他的目光垂下视线去望我们交叠在一起的手指。彼此无话地沉默着,我居然有了片刻的安逸和松弛。他在摩挲我的手背,他的掌心一如既往的干燥和温暖。
“那两城五寨朝廷没有划给抚顺。”最终还是努尔哈赤先开了口,可是他的声音却带着闷,“你猜猜是哪里的士兵在守卫?耀武扬威的,可笑至极。”
“是叶赫?”我接上他的视线,还好,那里没有任何猜疑。
“我知道朝廷为了平衡女真各部的势力一定是要多偏着点它的。”他点头,“只是我不曾想,会偏帮到这种程度。”
“为得不到朝廷的青睐烦心吗?”我好奇地看着他,“这可不像你了。”
见我的神情他眼里的笑意更盛:“当然不为这个。我只是觉得,女真人畏惧大明到这种地步,听之任之。却没几个人知道,那京城里是一个不值得敬畏的朝廷。”
可我的笑却僵在嘴角,连称呼都客气起来:“贝勒爷不是教过我,不许说大逆不道的话?”
他的手指攀上我的脸:“这话也不过是在你我之间,有什么不可说的。”
“那……贝勒爷……”
他看我的眼神有嗔怪的意思,我明白他想说什么,便顺着他的意也换了称呼:“那你的打算呢?”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止住了他的答案,舒舒领着人安静地进门摆好酒菜便要离开。
努尔哈赤荡了荡壶中酒,拿起那对酒盅中的一只:“去换一个碗,再带坛一样的太禧白。”
太禧白。
我红了红脸,赶忙低头剥开一颗花生掩盖过我的在意。
花生,似乎是几十年前刚刚经沿海传入内陆的,在华北以北还算稀奇。我不免笑了,的确总是可以在我这里看见这个时候的稀奇物什。
换来了酒,我起身想要帮他把碗倒满,他却把那个精致的壶推给了我:“酒坛重,不用你来。”
我只得依言坐下,见舒舒拿来的酒菜中独独放着一盏羹。我伸手打开盖子,是碗清淡的芥菜鸡肉粥。
我把小小的汤盅推给他:“别只顾着喝酒闲话,先吃点东西吧。”
努尔哈赤却笑了:“这是你的心思?”
“我这没什么招待贝勒爷的。”
“是吗?”他满是笑意,“萨其马,枣泥山药糕,那是什么,松子酥?可没一样儿是就酒的。卿卿对自己是真的好。”
“我这里的侍女又没见过贝勒爷几面,哪懂贝勒爷喜欢什么。她们自然更偏心我些。”我看着他的眼睛,观察他细微的表情变化,“更何况,我还救过她一命。”
“也对,”努尔哈赤的表情平静无波,“她们从古勒山跟你回来也有八年多了。”
我忍不住继续试探:“是八年多了,贝勒爷记得真清楚。”
他拿过我的酒盅斟满:“九部之战把你送到我身边,我当然记得。”
我碰到他递酒过来的手指,顺着他的指尖望进他的眼睛里,只好把这个话题带过去:“这么久了,本该我敬你一杯。”
努尔哈赤的碗也已满上,他含着笑意配合得撞了一下我的酒盅:“这酒不醉人,但你也慢点喝。”
这酒里是熟悉的荷花香味,幽淡清冽,却馥郁得霸道。
像他一样。
喝完这杯酒,我便把粥推到了他面前。他拍了拍他身边的凳子,我坐过去他才揭开了羹盏,不过只是吃了简单几箸。一直到打发了所有的侍女出去,他也没有再开口。
热酒热宴,我有点醉了,却还是逼着自己强打精神。他显然是有话说的。
可他只是端着他喜欢的下酒菜挪到了南边炕桌,见我守在桌边不肯过去,他留下了我的酒杯。
“怎么,褚英明明告诉我你很会喝酒。”
我看了看他,大约是我想醉在他面前吧。
我不想,我不想他来见我,从来不为自己的私心。
他真的有我想要的那份私心吗。
努尔哈赤抱起我到炕边倚着,秋换冬的时节,风几乎吹透厚厚的窗。被冷风砸在脸上我才意识到,他是故意的。
“贝勒爷说就是了,”我也只有妥协,“我能听得见,也大概能想得通。”
他没有立刻回答,放在我脸上的手也沿着耳边抚过后颈,安慰一样地轻轻拍着。
这样平静的抚慰让人觉得安全。我本能地缩了缩身体,那根绷紧的神经却适时地提示起我,不要靠近他。
也许努尔哈赤察觉了我的矛盾,他占据着绝对的主动权,托着我的后颈让我靠在了他的怀抱。
这么多年,他的心跳永远是这样的,这样的平静而规律,一丝不乱。
“我没有和任何人提过——”他的呼吸落在我的额头,“我原本的打算,是十年之内灭了叶赫。可现在看来,大约要再等十年。”
“既然朝廷不必敬畏,叶赫也不能与建州分庭抗礼,再等十年从何说起啊?”
努尔哈赤闷声笑着,低头看我毫不意外对上了我的视线:“叶赫不足为惧。但南边儿……再如何不必敬畏,那也是延续了两百多年的大明朝廷。从洪武年间到正德,从正德到嘉靖,再到如今的天子当家,民间大大小小的反抗可一点不少。”
这句话倒是让我清醒了一些,他知道这句话说出了自己的野心吗。
我佯装正在他的臂弯里寻找一个栖身的角度,尽力把话说得好听些:“你既然知道朝廷扶助叶赫不过是要压住建州,你恼什么。”
他笑了笑:“朝廷可以偏帮叶赫,但是你不行。”
我抬头看他,他却松开了抱我的手。
“我不疑你抄抄写写在做什么,因为我知道你从未把建州的消息带给叶赫。但是我要布扬古也断了这个念想。”
“你想做什么?”
他没说话,可是那眼神明明在说,他已经做了什么。我一下子便想起皇太极提到过,这段日子院子里里里外外换上了很多新面孔。
“那原来的人呢。”
明知道他们大概率会有的结局,我还是问了出来。
努尔哈赤没有否认和隐瞒:“审出来的当然要送他们上路;审不出来的,倒是真心为主的人,那就更要送他们上路了。”
我感受到了一阵冷。
“卿卿,我知道你心软和为难。所以这一次我帮你处理干净。”他转身进了东次间,“你太迟钝,别再让布扬古见缝插进什么针来。”
我要反驳,他回首看了我:“而且你这里还有舒尔哈齐的人,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
我想起褚英前几天还在和我说,我被保护得太好,说不出来到底是聪明还是傻。
我跟他走进次间,努尔哈赤展臂站在那看着我,我装作不解他的暗示,越过他去柜子里想再抱一床被子出来。过了半晌他才终于无奈地笑了向我妥协,自己解扣子宽衣。
我睡在里侧翻身背对着他,只听见他窸窸窣窣掀开被子与我并肩躺下的声音。
“卿卿。”
我自然没有入睡,却感觉这个人贴了过来抱住了我,冷得我打了一个哆嗦。他的怀抱居然还存着寒气,我像是被月亮抱在怀里。
“过完年陪我去趟乌拉如何?”
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他这样问我。
我困极了,也不知道自己的提问纠结有没有说出口:“怎么,想知道我对布占泰是不是余情未了?”
他的手指揽住我我的腰让我更加靠近他,也是在笑着的:“我在这里,你能对谁有余情?”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小节是个过渡。“关口”也是说这里是个拐点,“历史的齿轮滚滚向前”,谁也拦不住。
(逐渐又臭又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感谢一直没抛弃我的你们。
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