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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发轫 ...

  •   努尔哈赤留我在屋子里,转身出去了。大约是从哈达征回的人畜财物还等着他去安排,而且……他的家人们还在府门口等他。

      屋子里没有别人,我从桌子上跳下来绕到里间的镜子前整理好自己,从后面的侧门离开了。
      从西院正中到孟古的院子不过几分钟脚程,我仔细想着过去的十二天发生的一切。
      我和他啊。我和他极尽亲密、极尽灰心、满腹猜疑、又坦诚相待。
      真神奇,我一边走一边想,怎么会这样?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我们的关系居然一下绕回原点……回到了五年前。
      君臣吗?孟德和德祖吗?单纯到不可思议。
      我忍不住用自己的手背扫过了嘴唇,那我也让它们都沉淀成……事情吧。

      我拐进孟古的院子,这才发现院子里一人不少——大家都在。
      “格格!?”琬拉和沙达利就站在院中的花坛边看杂扫姑娘们扫拢一地的落叶。
      “格格!”琬拉愣了一瞬就朝我跑过来,她扑在我脚下搂住了我的腰,“格格!你总算回来了!”
      我笑了拍了拍她的脸,还没抬头就听见皇太极软乎乎的声音。“阿姐!”
      他也小跑过来扑倒了我身边,脸都埋在了我身上。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和他笑着说:“晚了几天,想我啦?”
      声音里已经有了泪意。
      再抬头,我便看见孟古扶着门框站在那朝着我笑着招手。
      皇太极搂着我的胳膊往屋里拽,牵着我的伤口窜出突然的疼痛。可我看着这个七岁小鬼满脸的笑容,实在不忍心把手臂抽回来。

      进了屋,孟古便拉着我急急坐下,我还没开口她便分开了我和皇太极,还吩咐琬拉去找府里的大夫。
      “姑姑知道了?”我坐在她的右手边,沙达利端上来的茶叶荡出熟悉的香。
      “嗯。”她简单地应着就代过了我的问题,“你啊,这么莽撞也不知道是像了谁。”
      我端起茶杯,里面是熟悉的六安瓜片,温热的触感让人卸下一切武装般的安心。
      “怎么没去府门前呢?”
      孟古浅浅地笑着,她小心地翻开了我的袖子:“没什么可去的,小东哥。贝勒爷战无不胜,他一定护你周全……我自然知道你会平安回家。”
      护我周全?我的喉咙紧了一瞬,张张嘴,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显然我伤口的长度还是超出了孟古的设想,她低低的一声惊呼落进了我的耳朵。
      相比之下皇太极镇定多了,他还戳了一下我手臂外侧的伤口边缘:“你这不都好的差不多了?阿玛派人嘱咐了那么多次我还以为有多严重。”
      我瞪了他一眼,也自然地忽略掉他话里出现的那个人。
      “是啊,我这是小伤,”我拍掉他的手顺便在他的小脑门儿上戳回去,“又不伤在你身上你当然不疼了。”
      孟古也把儿子的手腕拽回去:“不许欺负姐姐。”
      皇太极坐回桌边,把桌上的糖蒸酥酪推得离我近了些:“额涅,我哪敢欺负她呀。”
      我眼睁睁看着他拿着勺子舀了一口,他虽然看了我一眼,但我不觉得他会做出喂我吃甜点这种肉麻兮兮的事情。
      果然皇太极却半分给我的意思都没有,直接自己吃了:“打仗哪有不受伤的,你这点皮肉伤,小事。”

      说话间大夫已经来了。
      他搭我的手腕诊了脉,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已经消失掉的桑皮线,确认皮肤在朝着愈合的方向发展之后又敷上了之前没用过的外用敷料。丝丝缕缕的凉意贴上来,让我有了一阵奇异的轻松。
      大夫向孟古行礼:“侧福晋心安。格格原本就只是皮外伤,而且处理得合适又及时。只是用的药稍微凶了些。故而老朽改了药方。格格只消放心养上十天,定然痊愈。”
      孟古点头应下,吩咐沙达利给大夫拿些茶钱。琬拉也跟上了去拿药方。

      孟古拉着我的手亲自将我送回了跨院,十几天没有回过的房间居然生出了一丝陌生。
      檀笙和舒舒站在屋里,我还没说话,两个姑娘已经哭起来。
      “格格!”
      孟古拉着我到床边坐下,我一直笑着说自己不要紧,她还是执意在我身后垫了个枕头让我半躺着。
      我们四个人絮絮说了会儿话,沙达利跑过来与孟古道:“格格,贝勒爷来了。”
      我牵着孟古的手忍不住微微抖了一下。
      她抬眼看我,我望在她的眼睛里,微微摇摇头。

      见我如此,她也只是笑了:“你去回贝勒爷,说东哥睡下了,我陪着她走不开。……剩下的皇太极知道怎么说。”
      沙达利应了一声飞快地出去了,我望着她离开的方向一直到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垂下眼帘,我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诶?几时天黑了?

      孟古叫檀笙与舒舒下去准备些宵夜,屋子里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她的拇指反复抚摸着我的手背,像是安抚似的:“东哥,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的另一只手也牵着她,思前想后,竟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也许是我的目光躲闪又绝望,她也没有从我这里得到答案的期待。孟古往前挪到我身边,什么也不再问,抱住我让我靠在了她肩上。
      她似乎又瘦了。我闭着眼睛枕在她的身体,几乎能感觉我们两个人骨骼的轮廓。我们沉默着不说话,屋子里只有干净到透明的暖。

      孟古换了个角度让我靠得更舒服些,她拍了拍我的背。
      “小东哥,走了十几天,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猛地睁开眼睛,居然感觉鼻尖酸了起来。
      “是有点失望吧。”她的声音温和得像水,“别难过了,你还这么小,你还可以选错。”
      有眼泪缓缓地滑过我的脸,我赶紧移动了一下让眼泪别沾湿她的衣服。
      “瞧我。还在劝你呢。”感觉我的动作,她又拍了拍我的背,“我不也是选错了。”
      选错了。
      一声含糊的呜咽从我的喉咙窜出来,连身体都抖了起来。
      “小东哥……也许褚英是对的,当初我不该由着你折磨自己。”孟古抱得更紧了些,“想哭便哭吧。”

      孟古没有离开,一直哄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哭到不下来的我,一直到我睡着。第二天早上我醒过来,天还没亮,身边是孟古睡着的脸。她才二十五岁,清眉淡淡,闭着的眼睛睫毛弯曲又纤长,脸颊的皮肤像陶瓷一样细腻,挺翘小巧的鼻子,嘴唇很薄。即便是睡着的时刻,她的嘴角都扬着一个温柔的弧度。
      美好善良如她,也从未在这个近乎可笑的疯狂时代得到过她想要的。
      我抱膝坐起来。我又凭什么?

      睡在门外的琬拉似乎听到了我的动静,我掀起帘子随她出去梳洗装扮。我这边刚刚梳好辫子裹上外套,便见皇太极从他房里出来。
      “阿姐好早。”看到我,他拐了个弯走过来。
      我点头:“这么早呢,你去哪?”
      他指了一下肩上挎着的弓,道:“大哥约好双日子教我舞刀挽弓。”
      褚英?
      我交代琬拉照顾姑姑,在皇太极不情不愿的嫌弃之下还是与他一起出府,去往呼兰哈达北坡。

      他的儿子们都在。
      褚英见我也去了赶忙跑过来确认我的伤,得知只是普通的皮外伤之后他长出了一口气。代善依然遥遥望着,目光里是直白的打探和厌恶——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他这样的目光了。褚英在他的每一个弟弟来的时候都拉着我去和人家认识,我在心里觉得好笑——毕竟我认为,对方应该是不愿意认识我的。
      阿拜和汤古代是一起来的,两人同年出生,似乎玩得格外亲近;莽古尔泰是衮代的儿子,是在场上课的孩子们里最小的一个。
      皇太极……他是个例外。

      我站在南边进门的台上望着一群十几岁的男孩跟着师父们舞刀弄枪,居然还有模有样,他们的骑射更是惊人,几乎百发百中——除了皇太极,他甚至会有驭马太快脱靶的时候。
      我托腮撑在栏杆上看着他懊恼的样子笑,算了算了,他才七岁。

      “伤好了?”
      我的腰间忽地一紧,是努尔哈赤也来了演兵场,他搂住了我,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着他的儿子们。
      我抓着他的手腕躲开了这个臂弯:“嗯。昨天大夫看过,说恢复得很好。”
      “哦,”他的目光不曾离开下面的场地,“昨天怎么自己走了?”
      我也没有看他:“我又不能住那。当然要走。”
      他轻轻啧了一声,也没戳穿我没少在那屋住的事实。

      皇太极又脱靶了。他抬头看我,看见了我身边的他父亲。
      “阿玛!”他在下面用力地挥手,在喊努尔哈赤下去。
      后者却没有动,反而问我:“你觉不觉得,我让皇太极学这些太早了?”
      我愣一下才回答:“那是你们父子的事。”
      “铁血拼杀,他迟早要见的。”他一直若有若无的笑着,疏离得拒人千里,“他肯学,总是好事。至于其他的,倒急不得。”
      我不明其意:“其他的?”

      褚英走到了皇太极身边把他射丢的箭还给了他。

      “我也是到这个年纪才明白,攻城略池容易,夺人心魄太难。”他走得离我近了一步,“这是你教我的。多谢你。”
      “不客气。”我退了一步,“夺人心能有多难,还是贝勒爷太想得到,才觉得不易。”
      他猛地攥紧了我的手腕,那表情明明是笑着的可是却半分力道也没有收,扯得我剧烈地痛:“卿卿,你以为你是谁啊?”
      “我从不敢以为自己是谁。”我艰难地抽回自己的手,腕子上的手镯冰得我打了个激灵,“是贝勒爷实在不知道,真心都未必换得真心,何况是旁的东西。”
      他没有再靠近,看着我的眼睛里都是胜券在握的冷静,那话里的温柔而笃定反而更像是我的错觉。
      “可我已经得到了,不是么?”

      我看着他从我身边并肩的位置走远去和褚英皇太极说些什么,他们的轮廓都模糊在刚刚升起的太阳映出的朝霞里。

      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从刚才那几句话给我的突然的喜悦和慌张里回过神来。
      我倒情愿是自己听错。

      这个时刻我居然鬼使神差的想起,后世都说,除去基础的政|治远见和天才的军|事能力,努尔哈赤还是个古往今来都数得上的教育家,教出的儿子个个厉害,也是难得。
      察觉自己的这个想法,我无奈地抚摸着他亲手套在我手腕的镯子。
      其实我比谁都清楚自己选错了。
      可是我大约改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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