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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旧事 ...

  •   努尔哈赤走过来,驻城的首领远远就迎上前来。
      “贝勒爷吉祥!”他看了我一眼,明显停顿了半秒才道,“格格吉祥!”
      努尔哈赤笑着让他起来,来人扶了一下头盔,跟在努尔哈赤的后面小心地笑着:“贝勒爷怎么得空来了?”
      “无事。”他让来人离开,“下去吧。无需声张。”

      我被他牵在身边走在这座依山而建的城墙的地基边。赫图阿拉三面环水一面靠山,看外城城墙地基的规模,这一圈最少也要十公里。
      城墙里并不是一片荒芜,而是稀疏的散落着一些草屋。再往里面还有另一圈属于城墙的地基,看起来赫图阿拉的结构应该是和佛阿拉差不了太多的。
      就像努尔哈赤刚才说的,相较于现在的佛阿拉城,赫图阿拉无论是在方位、面积还是交通、战略位置上都更有自己的优势。他现在如此清楚这些,那十几年前带着十几个人起兵的时候他会完全不知道吗?他为什么会放弃自己熟悉的家,舍近求远地选了佛阿拉?
      难道仅仅因为那是他父亲的建州老营所在?
      我看了一眼身边没什么表情望着忙碌人群的努尔哈赤,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可是这个想法有点不合逻辑,我收回看他的眼神,也望着远方。

      见我遥遥望着内城的方向,他顺着我的眼神望过去,终于开了口。
      “二十年前,我就是从这里离开的。”他停下了脚步,看着离我们很远的那座不大不小的草屋。
      我也望过去,还没说话,他就拉着我转了身。
      “走吧。”
      我听着他这比冷风还低沉的语气,终于确认了自己刚才的猜想。
      也许……也许赫图阿拉,有他压在心里,从未被他人洞穿的隐痛。
      也许,这里是他的伤心地。

      我们回去的路,他走得很快。我一只手被他扯着,另一只手提着裙摆和他那件过于长的斗篷,磕磕绊绊地几乎一路小跑着跟在他身边。还好我们马离得并没有很远,它们头挨着头在湖边悠闲地甩着尾巴。
      我们面对着湖水沉默地站着,料峭轻寒在水边更甚,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不过只是单纯的体感上的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和努尔哈赤今天的沉默都难得的舒适,莫名其妙的。

      见我裹着斗篷还不住地发抖,他走过来抱住了我。
      “卿卿一定在想,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
      我埋在他的胸口笑:“是啊,你只要说,你在修新城留了人不就结了?”
      他摸摸我的头,我能感觉他在深深的呼吸,又重重叹气。
      “我额涅在我十岁的时候就走了。”
      我被这句话朦胧预示的故事惊得浑身一震。
      “卿卿,别怕,”他低头看了我一眼,是一个落在我额头的吻,“想和你说便说罢了,别怕。”
      我迟疑了一下,也伸手搂住了他。

      “我额涅是我阿玛的第一个福晋。”
      努尔哈赤在对我说起那样遥远的一个故事,遥远得我几乎不知道怎么去想象。可他的声音又那么近那么轻——天底下大约只有我一人能听到,此时此刻,他从未如此满怀着眷恋的低语。
      “她姓喜塔腊。有了我这个儿子之后,她还给了我阿玛舒尔哈齐和雅尔哈齐。”
      “嗯。”

      “额涅因病去世之后,我阿玛娶了王台部落那拉氏的女人。”
      努尔哈赤的声音突然冷了下去,他给人的熟悉的凛冽让我下意识打了个寒颤。他又笑了安抚着我的后背:“又不是说你,你怎么回事。”
      我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他又陷入了回忆,眼睛里愤恚再次弥漫开来。
      “王台比当时的建州强大太多了,我的阿玛需要这位新福晋身后的力量,只能任由她无理跋扈。
      “雅尔哈齐天一凉就腿疼腰疼的毛病就是自那之后从未吃饱穿暖的结果。
      “舒尔哈齐也是,如果不是太容易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不会像现在这样容易为任何新鲜的物什好奇,有强烈的独占欲。”
      我看着他认真的表情,把自己想说他也有一样的独占欲的念头压了回去。
      “那……然后呢?”
      “我阿玛并没有做作为一个父亲该做的事。”他的笑里又有一些无奈,“当时我也怨他为什么不帮我们几个儿子。但是我现在也坐在这个地方,我已经可以明白他能做的事,和不能做的事。”
      “他……没有帮过你们?”
      努尔哈赤却略去了这个话题:“我在你现在这个年纪的时候,继福晋就开始张罗着分家,一年之后,我和舒尔哈齐就被扫地出门了。”

      “分家?”
      “说穿了只是有一个容身之处都算不上的地方。”他的心跳又在加快了。
      “之后……你就带着舒尔哈齐漂泊流浪了?”
      “我和他去了长白山,他和我一起受了不少苦。”看起来努尔哈赤并不想细细地说这些事,“那些年,我们两兄弟什么山货兽皮都折腾过。因为总要出入边关马市,我们不知不觉就学了一些汉人的话还有书写的蒙文。”
      “那个时候你认识李成梁了吗?”
      “万历二年我和舒尔哈齐的确被送到了总兵府,但那个时候哪里会认识李成梁呢。”他愣了一瞬间又低头瞧我,“还没有呢,卿卿,我活得时间比你想象中还长那么一点。”
      果然收为义子啊,老早就是恩义主仆啊都是野史瞎写的。

      “我二十五岁那年二月,李成梁发兵攻打王杲之子阿台。我的阿玛和玛父去了前线古勒寨为朝廷劝降,但却因为战事紧急被围在寨内。
      “图伦城的城主尼堪外兰在李成梁的指挥下诱阿台开城,攻破古勒山城之后,尼堪外兰下令屠城。”
      他的声音逐渐越来越小,我紧紧依着他甚至都听不太清楚他的话了。
      “阿玛其实早已归附李成梁,却落得如此下场,当然是李成梁与尼堪外兰故意为之。”他扯了扯嘴角,“是李成梁自知理亏才把阿玛的土地人马还给了我,又承袭都督指挥衔。不然,也没有我的今日光景。这个时候我才算真正结识李成梁。”
      “哦……原来是这样。”我点点头,尽量仔细记下每一个细节。
      他笑了:“瞧我,说哪去了。”
      “那贝勒爷今天的种种,是要报仇?还只是为了自己的抱负?”

      努尔哈赤没有再拥抱我,只是揉了揉我的头发,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继续了他刚才的回忆。
      “我年轻时候所有的苦难,无论是盛大的还是微末的,都来源于阿玛的那个女人。
      “离开赫图阿拉之前的我,像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羊。我亲眼看着一个美貌的女子如何歹毒,如何不动声色地让我和舒尔哈齐都入了她的局,如何面带微笑地把我们碾压得在那个家里几乎不能喘息。
      “所以,是的。我的确有很多的女人,但她们真的就只是我的一件衣服。我从不喜欢任何一个。我甚至不能完全信任任何一个。”

      我一瞬间明白了努尔哈赤的意图。
      “你到底要说什么?我太高估自己了?”我笑了,退开几步,“我也不过是这样的一件衣服,是吧?”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似乎不想解释一般地闭上了眼睛。
      “不对,为你生儿育女的妻子都不过是一件衣服,我多嘴多舌成这样,贝勒爷早就想杀我了,是吧?”强大的绝望快把我吞下去了。
      他上前了一步,我赶紧再次后退。
      “叶赫哈达这一出好戏正中了你的下怀让你把我这个麻烦甩开,是吧?”
      我已经退到了马前,我离他也很远了。

      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倦了。是突如其来的急转直下,排山倒海的疲惫和铺天盖地的失望。太好笑了,好像就在刚才,我还在为和他走到今日的平淡舒适而高兴。
      我那些廉价的感情,在他的眼里果然都是步步为营的算计吗?

      我转身去解栓在那的马,可是我的手在发抖,我能听见他在靠近,索性放弃骑马,解了碍事的他的斗篷拔腿就跑。
      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但是我只想逃。

      当然,我耳边呼啸而过的风还没有持续超过两分钟,我就被努尔哈赤追了上来——他甚至呼吸都没有乱,我被他易如反掌的从后面扯住。
      我的重心完全由他来掌握,下一秒就是天旋地转,我在往后栽。他应该是搂住了我还帮我挡了一下吧。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没有经历任何痛感地倒在了地上,被他压在身下。

      我因为奔跑而完全凌乱的呼吸尽数洒在他脸上,我居然捉到了他一瞬间的愣神。
      我拼命地挣扎,几乎拳打脚踢地让他放开我。这算怎么回事,我逃跑不成还要被交代在这吗?
      他的眼睛里涌动着一簇火焰,一只手就把我的两支手臂都压了在头顶。
      我怎么又把事情搞到这样充满危险的状况里?
      我知道他是谁,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越是这样,在此时的情形下我更加不能给他跪下去。我一刻也没有避开,用力地瞪着他,看得眼睛都开始酸。
      我终于看见,努尔哈赤眼里的那团火在慢慢熄灭。

      他无奈地笑了:“卿卿,你总是这么决绝,不肯听我把话说完。”
      “说完?”我也分不清自己是因为难过还是害怕,只能听见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发抖,“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托着我下巴的手划过我的锁骨路过肩膀托在了我的背上。
      “坐起来。”他从我身上退了下去,“我们坐起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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