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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远客 ...

  •   自那之后,我几乎在都督府里横着走。
      起初我没发现这些变化,直到这次明朝按例送来的封赏送到衮代那之后第一站就到了我这里然后才是我姑姑那,我才觉出连冬日的炕都烧得比去年热。
      孟古也是个慢热的,“褚英大婚那晚努尔哈赤莫名其妙来教我做人”这种事我自然瞒得她一点不知,所以她把这样下人的见风使舵理解为是叶赫再一次有了许我到建州的意思。
      反正也都是一样的……我倒不必再多解释了。
      十月底,努尔哈赤来给小皇太极过了他的三周岁生日,又亲自选好文武师傅给他。他对皇太极是寄予着伟大希望的吧——父亲总是如此。至于我,倒看不出他还有几分上心了。

      这几月向衮代请安的日子,她已然把我当做了自己人,暗里悄悄与琬拉说了几次怎么还不给我盘髻,我只好和她解释什么都没发生。
      当然,解不解释是我自己的事,至于信不信,那是人家的事了。
      至此,万历二十三年便匆匆过完了。

      万历二十四年的第一天,是一个下雪的日子。
      天本就黑得格外早,再加上雪迟迟不到,不过下午,天色就暗得让人只想往炕上一躲。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年冷冷清清,努尔哈赤似乎在忙什么重要的事,府里没有半点过年的气氛。因为是正月初一,我写了比平时更长的日记,仔细记录了时间之后,我把记录着这些年所见的纸张仔细收好,唤了琬拉给我洗头发。

      舒舒道:“时辰还早,热水也不会缺着格格的,不如洗个澡吧。”
      我想着反正闲着也无事,就随她们的了。琬拉和檀笙还找来了一堆花瓣。三个姑娘和我生活了这么久,早就被我惯的没大没小——虽然人家确实比东哥格格年长——比起“给我洗澡”,我们四个更像是在玩水。
      我们这边还在笑闹,却传来敲门的声音。
      琬拉连忙出去回应,我吩咐舒舒和檀笙赶紧给我擦干身体穿衣。

      不过片刻,琬拉进来回话,说是努尔哈赤要我尽快梳妆,到栅城客厅参加宴会。
      三人来不及收拾沐浴用的东西,就分头去取衣服妆奁,舒舒则留下尽快给我擦干头发。我坐在椅子上想,大过年的开宴会为什么只叫我一个?又有什么人来吗?

      檀笙帮我换上颇有几分华丽的礼服形制的白色旗装后,琬拉就准备开始给我梳头了。
      舒舒却突然开口:“格格是应该打辫子还是梳小两把头?”
      琬拉因为这话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我也在镜子里深深望住了这个一直以来都与我亲密无间的女孩。
      思索片刻,我问琬拉:“来人说了没有宴上还有谁家的女眷吗?”
      她仔细回忆着:“别的不知道,舒尔哈齐贝勒的福晋肯定是在的。”
      既然在栅城的客厅,来的人不是明朝的官员身份也一定重要,如果是特意遣人叫我过去……那么……
      我从镜中看着舒舒:“去帮我寻一双能穿的花盆底吧。”
      后者应了一声就赶快去找了,琬拉惊讶地看着我。
      我笑着看她:“没关系。梳吧,小两把还是软翅,怎么好看怎么来就是了。”
      “格格?”檀笙疑道,“您不是……?”
      琬拉示意她别问了。
      我有没有从来就不重要。打这位老爷一大早披着衣服从我这里开门那一刻起,全世界已经都认为是有了——我就是明天立刻剃秃了出家也是有。

      梳妆完,我满意地看着镜子里慕尔登格格格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踩着不那么好把握平衡的花盆底,深一脚浅一脚颤颤巍巍扶着琬拉的手迎雪出门。
      我披着白色的斗篷,全身上下唯一的色彩大概就是头上的步摇下垂着的碧玺了——褚英送的那支。
      居然是这样的境遇戴上了它。

      走到栅城客厅的门口,济兰泰已经在那里等我。她看着我的装扮含着笑点了点头,吩咐士兵打帘子,让我扶着她的手走进去。
      进门之前我快速扫了一眼能看见的地方,舒尔哈齐和努尔哈赤的桌案并肩朝西北,客人穿着明朝官员的衣服坐在西边的次席,褚英代善都在——他果然在这。
      “贝勒爷吉祥,”我走向不知道为什么站在客厅中间的努尔哈赤,与他行礼问安,“东哥来迟了,未能迎接远客。”
      努尔哈赤扶我起身,我借着他手臂的力气站直,缓缓抬起头。
      接着,我听见了此起彼伏的惊叹。

      我自然知道慕尔登格现在有多美——我化了妆,用现代的手法及其含蓄地强调出她艳丽的眉眼,加之她的血统赋予她灰灰蓝蓝的眼眸,比东亚人更清晰的眉鼻,世间万物都不能比拟她的容颜。一身的雪白也是我刻意为之,如此,在上一秒绝对无瑕的纯白之后,下一秒就是人间极致明艳的风景。
      女真第一美人,她的确是美。

      嗯,现在应该说,我的确是美。
      我没有掩饰去观察着努尔哈赤的神色,很好,看起来这位老爷该死的满意。

      他一瞬间就注意到我过来的这几步路走得一点也不稳当——那表情几乎快笑出声儿了。他吩咐济兰泰下去,左手托住我的左臂右手撑着我的腰,亲自把我领到客座最首席的案前:“这是从李氏满蒲渡冰而来的主簿,申忠一大人。”
      申忠一?!
      听他说汉语我不由得愣了一秒,才向申忠一行了明朝的汉礼:“慕尔登格见过申大人。”
      申忠一穿着的衣服与明朝官员很像,但那是朝鲜使臣的礼服。他连忙起身还礼道:“福晋吉祥。”

      努尔哈赤虚扶了他一下,便揽着我走向自己的桌案。
      路过褚英面前,我刚好对上他平静的笑颜。他很像他的阿玛了,学会了喜怒不写在脸上,实则自有思量。也许是今天是正月初一的缘故,他的福晋也在,一个小小的姑娘,温温婉婉的样子,安静地坐在他的手边。
      代善比我还小一岁,自然不曾婚娶,独自坐在他哥哥旁边。他朝我点了下头算是问候,脸上挂着一个颇有几分讽刺的笑意。

      努尔哈赤没有在侧手的椅子前就松开我,而是把我带到了他的椅子上和他并肩坐在一起。我这才悄悄抬眼看了下面参加宴会的人,注意到布占泰也在这里。他正隔着遥遥人群注视着我——算起来,这些年过去,我和他一共也没说过多少话,他哪里来的对我的执着,似乎很清楚了。
      我低下头自嘲地笑了一下,掀开手边茶盏的盖子瞧了一眼。
      六安瓜片。
      我回首去看身侧的人,他看见我的动作只是挑了下眉毛,就去和舒尔哈齐说话了。

      申忠一笑道:“方才龙虎将军亲自抚琴,不知乌拉的贝勒爷愿不愿意同我一起献上一舞啊?”
      嗯?努尔哈赤还有这样的艺术细胞呢?这样啊,怪不得刚才我进来时他站在客厅的中间。失策失策,我怎么没早来一会儿。

      布占泰被大家的气氛拱得只能站起与申忠一一起跳舞。我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朝鲜和建州一样,几乎是平等的明朝的臣子,从明朝的制度算,朝鲜的主簿自然不如努尔哈赤地位高,但是和乌拉的贝勒的确算得上平起平坐了。
      布占泰与包括申忠一在内的朝鲜的几位官员一起在客厅里起舞,宴会的气氛友好而热烈。

      我知道这个朝鲜来的使官,或者,叫他间谍更合适一些。我还记得张雁然给我恶补历史的时候说过,“如果努尔哈赤聪明一点当时就把他杀了,也许还能多蹦跶五六年”。我看着热闹的人群,不知不觉地便思绪飞出去老远。
      直到我被掐了一下腰。
      “想什么呢?”努尔哈赤埋首在我的脖颈,“我猜猜,你在想他们是谁?不对,你在想,我为什么找你来?”
      “是。”我想躲得远些换来他再次拥着我的背,“这样的场合哪位福晋来都比我更合适。”
      “话是没错。”他的气息从侧面钻进我的领子,痒痒的,“可你还是自己拿了主意换了身打扮来了。”
      “这屋里没人在意我什么打扮。”
      “我在意。”他凑得更近了一些,“没让我失望,你果然聪明。”
      我要躲,被他停在我腰侧的手拦住。

      “他们千里迢迢从李氏来,会只为一个我这边出了差错,才导致的战争的停战协议吗?实在奇怪。”他脸上是暧昧的笑,仿佛在和我说什么别人不必听的话,可那语气却是阴沉的,“你鬼点子最多,帮我想想,他们到底为什么来?”
      我知道我和努尔哈赤的脸之间的距离小到忽略不计,可是内心的惊讶还是让我转脸看着他。他的眼睛一向深不可测这一刻却格外分明,我看到了里面的不加遮掩的疑惑不解。
      他真的有非同一般的敏感和精明,史书上说,协商边境事宜的确不是申忠一此行的唯一目的。
      可此时此刻我看着他,我什么也不能说——“大概只是朝鲜疲于应战才选择在冬天度过冰冻的河来这里?”
      “只有惊讶的那一瞬间的反应才最真实不能掩饰,”他离我远了一点,“你来的时候,我已经看到他们最真实的惊讶是个什么样了。接下来就看,和我签完协议之后,他们离开时如何打算了。”
      只有惊讶不能掩饰?
      我没想到,这个人居然还明白一点浅薄的心理学。
      “不着急,你今天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努尔哈赤起身为申主簿和布占泰等人的舞蹈鼓掌,“其他的,你慢慢想。”

  • 作者有话要说:  先吐个槽:
    我是不是应该加个朝堂之上的标签这不是我认识的言情小说……………写史料居然写了700字我哭。
    这俩人什么时候才能谈恋爱我好累………………我哭。
    本章注释:
    1595年,努尔哈赤的属下多次因越边采参的事情与李氏朝鲜发生冲突。
    1595年冬,朝鲜国王派遣主簿申忠一前往建州与努尔哈赤协商边境事宜。明面上的任务如此,暗里申忠一受朝鲜国王旨意绘制编写了从满蒲(今吉林省通化市集安市对面)至佛阿拉一路上的全部所见,回国后集成《建州纪程图记》一书。
    其内容包括当时努尔哈赤统治区域内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内容。
    书中明确记载,申忠一于万历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八到达建州都城。
    【《建州纪程图记》原文】(奴酋即努尔哈赤。)
    【二十八日未时,行抵奴酋家,直到其木栅内所谓客厅。马臣、佟羊才、歪乃等来见臣,以奴酋言传于臣曰:“崎岖远路,跋涉背苦。厚意良廛,多谢不已。”
    因问文书来否?臣答曰:“我佥使以都督委送次将,不可以通事卒求草草报谢。兹驰专价,赍送回贴,一路所到别无艰楚,何劳若之有?”遂出贴递与以送。少顷,奴酋出中门外,请臣相见。】
    万历二十四年正月初一,努尔哈赤于栅城客厅宴请朝鲜使团,后二者每日书信协商直到达成统一。
    【丙申正月初一月巳时,马臣乃将奴酉言来请臣参宴,与罗世弘、河世国[1]往参。
    奴酋门族及其兄弟姻亲与唐通事在东壁;蒙古、沙割者、忽可、果乙者、尼麻车、诸惫时、刺温、兀喇[2]各部在北壁;臣等及奴酋女族在西壁;奴酋兄弟妻及诸将妻,皆立于南壁炕下;奴酋兄弟则于南行东隅地上,向西北坐黑漆倚子,诸将俱立于奴酋后。酒数巡,兀刺部落新降将夫者太[3]起舞,奴酋便下倚子自弹琵琶,耸动其身。舞罢,优人八名,各呈其才,才甚生踈。】
    1:罗世弘、河世国,与申忠一同来的朝鲜官员。
    2:兀喇,即乌拉。皆为音译。
    3:兀刺部落新降将夫者太,即布占泰。太为音译。
    宴会真实情况如上文,本文作戏说修改。
    很久之后,朝鲜被明朝胁迫、命令其围剿努尔哈赤政权时,此书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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