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夏夜星》遣悲怀

69、chapter 69

　　章城的地铁一号线是在宋延嘉上大学那一年开通的。
　　而在完成了由零到一的开创后，城市的发展建设逐渐加速。就在今年一月，章城的第三条地铁线路也已开通。
　　三条线路，已算是四通八达，在这座不大的城市里连接起了几乎所有的商业中心、三甲医院和重点学校。
　　所以，它们可以轻易让宋麟一回到学校旁的租屋。
　　——那个常常让他感到窒息的，小小牢笼。

　　放空似的任目光落在电子屏上，报站信息一次又一次轮换。宋麟一的背微微驼着，面上神色一如既往，是冰冻般的麻木。
　　如果稍微偏一偏目光，他能看见被母亲叫去另一个角落同坐的姐姐。
　　他没看。即使明知她们在特地避开自己谈话。
　　可不动脑子，也能猜到那老生常谈的内容有多无趣——那定会让他露出不可控的讽笑。

　　所以他也没有注意谈话在什么时候终止，她们模糊的面目上究竟是什么表情。他眼里只有站点图表上的红点一点一点逼近他们的目的地，耳机里的音乐很喧嚣，在爆裂的鼓点和失真的电吉他描摹着一些关于自由的梦。
　　是姐姐高中常听的歌。
　　他继承了那份歌单。
　　但离那个梦的距离，却比她远得多。

　　车再一次开始减速了。
　　最后一声吉他的延音消散。那个红点终于闪烁到他的终点。宋麟一默默站起身来，走到离她们更远的那一扇门边。
　　车辆靠站，安全门开，他自顾自走出去，却感觉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他顿了顿，宋延嘉正上前一步走到了他身边。
　　“晚上想不想去吃火锅？”
　　好似今天没有发生过任何能够影响心情的事，她语气寻常，还有一些小小的自得。
　　“我请客。”
　　她紧接着说了一个连锁火锅店的名字，他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生也有幸听过。近几年来新兴的、以服务闻名的火锅店，人均要一百多。
　　宋麟一侧目看了她一眼：“你这么有钱？”
　　宋延嘉轻松地笑笑：“可不？刚收了两千。我付还能打折。”
　　宋麟一没想起什么时候收了这个金额的红包：“哪来的两千？”
　　他一下想起刚才那条手链，但立刻就打消这个念头，然后他听见姐姐沉默了一下，说：“妈妈给的咯。”
　　她的声音还是做出轻盈的样子。
　　“她生怕我缺钱用，教我收了人家东西要回礼……”
　　讲完这一句，宋麟一正好走上扶梯。
　　他感觉宋延嘉又落后半步，站在了他正后，于是话题被暂停。
　　他沉默了一会儿，主动回过头去，余光里看到母亲落在更后面一些的地方。
　　他低头看姐姐：“不要理她。”
　　宋延嘉眨了眨眼，面上露出一点疑惑的表情。
　　但宋麟一又转过头去了。
　　他看着扶梯的尽头越来越近，半晌，听到后面有一声忍不住似的闷笑。
　　身后的声音随即靠近了一点，也扬高了一点。
　　“那去不去吃火锅？”
　　“可以。”宋麟一点了点头。

　　当然可以。
　　火锅很好。
　　只有他们三个人一起过年，更好。

　　章城干休所。一辆黑色汽车在门岗前减速。
　　扫描车牌的那仪器这两天坏了，过小年后也找不着人维修。上着今年最后一天班的保安大爷抬头，眯着眼睛辨认反光镜里的车牌——很眼熟，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一边按下拦车道闸的手动开关，大爷一边懒散探头，看见主驾车窗也正下落。
　　看清驾驶座上年轻男人的脸，他眉开眼笑，开口寒暄：“行谦啊，难得回来过个年，除夕也要出门忙啊？”
　　青年人略有笑意：“送我哥他们回家。”
　　“噢噢，明天还来吧？”
　　“来。明天来给董叔拜年。”
　　大爷哈哈一笑：“好啊，过年好啊！”

　　过年不好。
　　夏陟在后座瘫成一坨烂泥，感觉着车辆缓缓发动，向外驶去。
　　“叔，你带我走吧叔。”听到车窗关上的动静，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哀嚎。
　　他身边尊敬的母亲陈女士给他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夏陟瘪嘴，在这终于离开干休所的档口开始了他的控诉：“你们给我安排得明明白白，到处都要拜年，然后爷爷奶奶这儿住几天，阿公阿婆那儿住几天，我后面的日子没指望啦。”
　　副驾驶上他爸夏明诚回过味来：“你想出去玩了。”
　　“对啊！”夏陟一把抱住他妈胳膊，卖乖，“小宋他们初五就上南山玩去了，我们家就安排个在章城看烟花……”
　　陈女士被他一顿晃，晃得有点头晕：“哎，这不是你爸工作忙，你自己找同学出去玩呗。年前不是还约过吗？再约几次。”
　　夏陟面色更苦了：“跟他们玩没意思啊。”
　　夏明诚奇道：“就生分啦？高中那些小孩儿都是跟你一起直升上来的，还都考了差不多的大学，应该很聊得来的呀？”
　　夏陟放过了亲妈，重新瘫倒。他好像想说什么，忍了回去，最后只生硬吐出两个字：“不熟。”
　　他呲了呲牙。
　　陈女士嗔了一眼转过来看儿子的丈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又忘了，他高中还被欺负过嘞。那帮小孩坏得很。”
　　夏明诚一拍脑袋，一下子也不敢讲了。
　　夏陟放低了声音嘟嘟囔囔：“难得有几个好人，都跑他们文科班去了。所以小宋他们约得到人，我没什么好约的。”
　　刚马虎了一下的夏明诚心觉要将功补过，出起主意：“那不然，让小宋他们带着你一起嘛。初五是吧？拜年也拜得差不多了。”
　　夏陟差点儿直接一个鲤鱼打挺。
　　但理智控制住了他。
　　“小宋的文科班同学我也不怎么认识啊……而且人家人数正好，两个双人间，我也凑不进去……”
　　他瘪瘪嘴，看向一直沉默听着的亲叔叔。
　　“所以还是咱叔带上我去见见世面吧，叔，我可以给你做牛做马……”
　　“诶！”夏明诚瞪了他一眼。
　　“……做司机！”夏陟火速改口道。

　　就这会儿聊天的功夫，其实夏行谦已经把车开进了兄长一家居住的小区——它和干休所也就隔了一条街的距离。
　　他在车库里放缓车速，抬头扫了一眼后视镜，终于搭理了一下亲侄子。
　　“这会儿不怕自己口语不好了？”
　　他这些日子都要跟那位法国朋友待在一起，夏陟是知道的。
　　“不能怕！反而我需要抓住这样一个锻炼口语的好时机。”夏陟信誓旦旦。
　　这话夏明诚和陈女士都爱听，眼神都多了几分赞许。
　　夏陟趁热打铁：“所以叔你之后什么安排？把我带上吧我很能干的！”
　　夏行谦在车位边停下，打过方向盘，其间下意识抬手，轻碰了碰鼻子：“其实……也是要上一趟南山。”
　　夏陟：“？！”
　　但夏行谦道：“不过我假期短，大约后天或大后天就上山了。等延嘉他们上山，我们刚好差不多得走了。”
　　那就是初二、初三就得上山，然后初七前离开——因为初八该复工了。陈女士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不行，初二初三还在拜年呢。”
　　夏陟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又老老实实地闭上。
　　车已经在车位里停稳，夏行谦说：“或者，让夏陟跟我一起回京城，在那边散散心。”
　　这好像算是个办法。
　　但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定主意，夏明诚还是先招呼家人下车：“那就回去商量一下，看看夏陟怎么决定。”
　　夏明诚推开车门，再看了一眼夏行谦：“上去坐坐呗？”
　　夏行谦朝他笑笑，摇头：“还是算了，我先回酒店了——已经把我朋友一个人撂在那儿好几个小时了。”
　　也是，不能太不周到。夏明诚耸耸肩。
　　“那我不操心你了。好好过年。明天一定得上门坐坐，带你那外国朋友一起来。”
　　“好。”夏行谦点头。

　　后座，夏陟和陈女士已经出门去了。
　　夏明诚开门开得早，动作反而最磨蹭。
　　脚都踩在地上了，他突然又犹豫了一下，朝妻子使了个眼色，然后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车里，夏行谦有点疑惑地看他。

　　“诶，就是哦，”夏明诚支吾了一会儿，“夏陟那个——”
　　他压低了点声音：“夏陟那个好朋友，叫宋什么的，你也熟啊？”
　　“她考去了京城，我们是有点联系。”夏行谦语气如常，但眼里的疑惑更明显了。
　　夏明诚刚才就使劲儿想过这事儿，记起了宋延嘉和夏陟一起上下学而夏行谦做司机的事情。不过——
　　“你怎么直接喊人家小姑娘名字啊？”

　　夏行谦如同凝固般沉默了一会儿。
　　就一会儿，而后他倏忽笑了，语气里有几分无奈几分无语：“京城那边喊小孩儿的习惯就是只喊名字，不跟章城一样连名带姓。”
　　夏明诚盯着他的表情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噢……”
　　“知道了！”夏明诚终于推门下车，这次真不回头了，“走了走了，明天记得来吃饭啊！”

　　车门关上的声音有点儿响，衬得关门之后的车厢尤其寂静。兄长一家交谈的声音被隔绝在门外，夏行谦从车窗玻璃看过去，看见他们在嬉笑中走远。
　　不知是说到什么，兄长还一把揽过侄子的肩膀，凑近了说悄悄话。
　　其实夏陟身量已经比夏明诚更高。但他们一家一直和和睦睦，于是这样的场景也不会有变。

　　夏行谦收回目光。

　　刚才莫名其妙的对话又闯进脑海。
　　他抬手，按了按额角。
　　想了半天，到底没忍住，叹了口气。
　　带点无奈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