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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chapter 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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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混沌的、沉沉的梦中醒来,宋延嘉睁开眼,对上万籁俱静的浓郁夜色。窗帘半拉着,窗外已没有别家灯火了。
退烧药的催眠效果很好,她这一觉睡得无比踏实。也正因为太过踏实,昏聩般的酣梦竟让她几乎忘了,今夕何夕。
是几点入睡……睡前又发生了什么?
逐渐恢复的知觉象征着饱睡的报偿,然而怅然若失的感觉伴随着清醒的意识涌上,她只觉得空茫。
她在枕下摸到手机。开屏,入目屏保上是星海璀璨。电量赫然在目,岌岌可危,她睡前不曾关照。
她忽然想起来,有人叮嘱她要打个电话。
看了一眼时间,已过零点,宋延嘉抿了抿唇,对自己的许诺感到犹豫了。
虽然先前答应得很好,可是时间已太晚了。
她最后决定打开微信,编辑了一条消息。她说她醒啦,脑袋不晕了,不用担心啦。
将消息发送出去之前,她还特地撑着床板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尝试晃了晃脑袋。
一下、两下,再用力一点——好消息,确实不晕了。
而后她点下发送键,再度躺进柔软床铺里,再借力翻了个身,滚着将薄被卷在了身上。
身上有微微汗意,是刚才睡时严丝合缝裹着被子烘出来的。此刻她不再觉得身上做冷、止不住寒战了。
习惯性,她又想贪凉。
于是将脚从温热被子里伸了出去,蹭了蹭带着凉意床单其他地方。
这时,手机震动起来。
突如其来的震动让她猝不及防。刚把自己缠成瑞士卷,她艰难地摸了好几下才摸到被遗落在身后的手机。忙乱举起来一看,是夏行谦。
手一抖,她直接接通了。
“——喂……”
女孩子声音弱弱的,听起来有点心虚,但是显然中气足了,比之前精神多了。
电话那边的男人沉默了一小会儿。
而后他平静地开口了,语气如常,像一杯温度正好的茶水,能传递情绪,又不至惊扰对方。
“睡得还好吗?”
宋延嘉轻轻地“嗯”了一下。
然后她觉得,自己声音也许太小,就尝试把自己再翻到正面朝上,使嗓音能够明亮起来。
她补充道:“睡得很好,应该没在烧了,头也不晕了。”
夏行谦声音中多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那就好。”
而后他们之间落入小小的沉默,宋延嘉望着天花板突然就发了会儿呆。
本能地,有点想再听一下这个声音……她觉得心里之前因大梦初醒而凭空出现的、无比荒芜的那片孤地,似乎不觉间消弭了。
但是此情此景,又有点说不出的异样。
她突然扯起一些套话:
“您居然还没睡——还在忙吗?”
夏行谦应了一声,嗓音温淳而清致,听来毫无困意。
“但是,快结束了。”
不好说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但直觉,快结束了是假。
宋延嘉心里,夏行谦是个十足的工作狂形象。
但她不会追问,她只会回恰好的话。恰好俏皮,恰好可爱,维持恰好分寸。
她从床上缓缓坐了起来,蜷起双腿,松松揽住膝盖。脱离了躺姿,她音色于是也渐显清越了。
“那还好我醒得早,”她语气轻巧,“……那现在即将结束工作,该您休息啦。”
夏行谦仍是含笑应了,他说“是”。但是,在这之前,在他那边,依然是简短地沉默了一下。
宋延嘉隐约察觉到这点奇怪的地方,但也不好相问。于是任他沉默,同时找下一句话茬。
——下一句,好像就该说晚安了。
可是,夏行谦突然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喊名字是有话要说,宋延嘉条件反射答了声“到”,夏行谦顿了一下,忍俊不禁。
但他很快收敛笑意,而后,用似乎是他能做到的最温和的语气,问出了一句,他从未问过的话。
“延嘉,”他似乎在边进行措辞边讲,话说得有些缓慢,“……你的父亲,并不在章城吗?”
宋延嘉于是哑了。
这是一个他们交往中不曾涉及到的层面,或者说尺度。宋延嘉虽然会和同龄的夏陟聊起家里杂事,但对夏行谦,三缄其口。
……没有去谈他们的意义。她潜意识里固执地这样觉得。在她的原生家庭中,和在夏行谦面前,她仿佛,身处在两个互不触及的世界之中。
可是夏行谦此刻这样发问了,问的是有些致命的问题,问的是相当温和的问法。敏感如宋延嘉听得出他的意思,她于是也选了一个,同样隐晦的但是直白的说法。
她说:“嗯,不在吧……我并不太清楚,他平时都在哪里。”
可是说完这句话,她心里突然觉得有点难过了。
她倏忽开始害怕,害怕下一句,会得到他的致歉。那好像就会显得她有点可怜……她从不向自己承认,在这一点上她值得可怜。
宋延嘉将手机夹在耳边与肩胛之间,手指缓缓垂落下去,用指尖碾了碾薄被的边缘。
更主要,更主要,她觉得他没有任何理由向她道歉。
……他明明已经对她太好了。
结束通话后,宋延嘉保持着那样蜷缩起来的坐姿,坐了好一会儿,才突然起身。
她多少有一些夜猫子的潜质,凌晨时分反而思想灵活,遑论,现在是睡眠充足的状态。
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事情倒也很多,她选择了打开电脑,新建一个文档。
打下标题,叫做《眼睛》。
有文字在脑中逐渐成型,她越过荧幕上那一片白茫茫的微光,看见一个女性的“一生”。
在“到处”之间,有那样一个,永远被“眼睛”注视着的“她”。
夏夜闷热,但她的指尖微僵而泛冷。照在脸上的灯也冷,面色也渐冷。自虐一般的将本可以逃避的回忆提取。只因为需要去控诉。
不是为侥幸的她,而是为更多不幸的“她”。
寂静的卧室里,只有敲击键盘的声音零碎响起。
夏日炎炎的京城,《去日留影》杂志编辑部办公室中,一位都市丽人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她起身的动作太突然,而且用力过猛,附近工位的同事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面露不解。
Vivian眨眨眼,意识到这一点,转头朝同事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低头在电脑上操作了点什么。之后,她转身向办公室另一侧的某个工位走去。
窗边的位置,坐着一位胡子拉碴、身材清瘦的青年,这会儿看起来不太精神的样子,对着电脑昏昏欲睡。
“哥,我的亲哥,”Vivian边走过去边低声喊他,尽量控制自己的音量不打扰到无关的人,“别打瞌睡了起来嗨,来活了。”
“……啊?”那青年迷茫地抬眼往她这边看了一眼,又跟着她使的颜色转头去看自己的屏幕,“给我发啥玩意儿了这是……”
OICQ的图标在右下角闪烁,此外还有询问用户是否在线接收文件的弹窗。他半闭着困倦的眼点了“接受”按键,嘴里嘀嘀咕咕:“给我发你的稿子干啥啊……”
Vivian在他身后停下,抬手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语气带点嫌弃,但更多的是严肃:“小孩儿,是小孩儿的新稿。”
青年的眼睛终于完全睁开了。同时,兴许是觉得她这一巴掌太重,他低低地倒吸一口冷气,有点做作,有点敢怒不敢言。
“你先看,看完我跟你说。”她确定自己把人拍醒了,就侧过身微微前倾,手撑在他办公桌上,和他一起去看屏幕上打开的文档。
如果说青年最开始还有点儿漫不经心,看完第一页之后,他坐直身子的动作已经显露出他在上心了。
作为编辑,他们的阅读速度绝对不慢,但看这篇文章,两人都看得相当仔细。
一篇阅尽,青年再一次低低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次,显然是真情实感的。
“……二十啊,写很久了,但毕竟才二十啊,”他多少带点感慨意味,“你别说,她写这种阴暗风格是真的带劲儿。”
Vivian相当认同:“我看到最后一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空调都显乏力的炎热盛夏之中,青年仿佛畏冷似的,将脊背后靠窝进椅子,合拢双掌,搓了一搓。
“发呗,发。我暂时没看出什么要改的地方,没你懂这个,你定,”他微微顿了一下,“找我不只是想给我看吧,有别的想法?”
Vivian对他的机智非常满意:“那可太有了……我是想起‘老艾’之前的一套图了。”
听到这个名字,男编辑的眉头微微拧了一下,之后再很快绽开。其后露出的表情微妙,翻译成文字含义的话,大概等同于“你小子”。
Vivian露出一个相当美丽的、自信的微笑:“去年秋天的时候,他发了一套深巷秋景,大概是二三楼高度向下俯拍的角度,就那个。
“其中有一张,有一个女人在镜头里走得很匆忙,他刚好拍到回头那个眼神,又仓皇又惊恐的那个劲儿。
“就那个,我记不清具体图长什么样了……也就从你那儿看了一眼,但直觉告诉我就是它了。”
男编辑沉吟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有印象,但那套图不一定能用,我得去问问。”
他这会儿看起来已经相当清醒了:“你做两手准备吧,这篇文我觉得用插画表现可能更稳妥。就那黑黢黢的阴凉劲儿,合适的照片太难找了。”
章城,宋延嘉带着一身水汽从浴室回到卧房。还差一个妆容,就可以做好出门的准备了。
晚上就是演唱会,而她在这一日凌晨极限完稿,睡到自然醒已经是中午时分。把稿件发送出去之后她给自己点了个外卖,再洗个澡,结束工作之后的生活悠闲得过份。
还有些时间,她竟然在思考要不要翻出几日没看的谱子,给自己开个嗓。
嗯,为晚上的演唱会做准备……
然后夏行谦就会发现,几乎听不到台上的声音,耳边全是歌迷在唱……
她乐了一下,赤脚踩在卧室地上,打开衣柜的门,开始挑选出门穿搭。
以往几次去演唱会,她其实一切从简、方便至上,T恤配短裤以应对燥热温度,再加轻便鞋子,应对在现场必定参与的蹦蹦跳跳。
但这次,她多看了几眼自己的素净长裙。
不然这次就矜持一点、文静一点……她沉思。有点后悔带上“大魔王”了,感觉会放不开手脚。
她最终还是用了不短的时间才将自己捯饬像样,背的大包包里装了两支荧光棒和两张门票。看了眼时间,准备出门,她最后对着备忘录的清单,检查自己是否落下了什么重要物品。
她自己注意不到的,是神色里透露出的雀跃,还有唇角微微的笑意。
将要到来的会面,以及将要到来的演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使她整整三日沉浸于灰暗的心情渐渐缓和了。
退出了即将失效的备忘录,她往下无意瞥见另一条记录,创建时间是三天前的深夜。
她手指顿了一下,点了进去。
那里面写着的,是夏行谦那晚在电话中最后回复给她的话。
——在她说并不清楚父亲平时身在那里、在她以为自己会被可怜的时候,她接收到的话。
他说:“没关系,那就不在吧。”
好简单,可是怎么能那么巧妙。宋延嘉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
夏行谦的语言艺术,出一本书应该是绰绰有余吧?
她随后在备忘录里记下了这句话:“没关系,那就不在吧。”
在那个瞬间,把每个字完整地打出来的那些个瞬间,她仿佛得到了一种泄愤般的快感。
她关掉备忘录,熄灭手机屏幕,随意将它丢进背包里,然后蹬着拖鞋、迈着轻快的步伐,头也不回地去玄关了。
夏行谦很快就会抵达她家楼下。不必风吹日晒,有他接她。
那条备忘录里,那一句话下面,其实还藏下了很多次回车、很多个空行。
在光标走过一整页空白之后,后来的又一个深夜里,她打下了一行新的字。隐秘的心绪诉诸于指尖文字,她很少写这么露骨的语句。
“没关系,有夏行谦在就好了。”
其间几乎藏匿着一种虔诚的祷告。
坐在电脑荧屏前,对着没日没夜熬出来的那篇名为《眼睛》的成稿。那被人偷窥、注视、审视而带来的酥麻的、冰冷的、蛇一样的触感,在如退潮般缓缓消散。
同时消散的,还有她那一瞬间满溢的无助与惊惶。
……没关系。
她虔诚如祷告。
“有夏行谦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