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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浮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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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戈猛然相击,声如龙吟虎啸,震耳欲聋。视线一瞬昏暗,一瞬明晰,旭清定神,眼中是两柄枪刃拼死相抵。
他虎口生疼,几近崩裂,但只能先硬受着,耐下性子,寻找、或说等待对方力道的突破口——哪怕它只存在于一霎之间。
终于,枪上力道一轻,电光火石之间,旭清做出了正确的预判。落后的右足擦过地面后踏半步,双手位置交替,他将枪杆举至头顶,堪堪挡住一道凶狠劈砍。
在那之后,他却一松左手。
不顾单手难以支撑两相僵持的力道,他选择了取巧的身形变化,令两杆长.枪交错而过,同时自己踏上前去,直取对方面门空虚。
既然防得太吃力,那便以攻为守、以进为退。溟泽与他演练过的诸多情景,总有一种能够化作眼下当用的出招。
虽然,这一战,的确艰难。
他二人习枪的年限相差巨大,且是旭清在枪之一道上有限的天分无法弥补的差距。对方从一开始就胜券在握,摆出的姿态便是要迫他认输不可。
旭清却不肯。
这是他接的第三十七招,可能已经是他能接下的倒数第几招了,但他骨子里的倔劲儿不允许他主动退出战局。溟泽亦从未教过他在外丢人。
只因这一场切磋,虽然莫名,却无疑起自他“连山之徒”的自我介绍。“黔中”两字方出口,对方就满口什么“如此良辰美景”,什么“何不一战解忧”了。
旭清确实没有给黔中人丢脸,因为挑衅他的这一位,实是浮玉国王宫意气风发的年轻侍卫长。浮玉国中两百岁以内的修炼之人,能胜过他的也只寥寥之数。旭清虽不能赢,却也算暂时立于不败之地。
也是多亏了溟泽总是不厌其烦地与他一同演武,过招后又复盘,复盘又有复刻。太多实用的攻防招式以此方式成功地被化入年轻仙君的本能之中,于是得以在此时、此刻、此地的战场上被施展出来。
这是拜入师门第二十五年的旭清。他三十七岁了。自外表上看,他也已经是个翩翩青年了。
在对战过程中,旭清一直在揣摩着对方的枪式。
并没有用太长时间,他便意识到,对方与溟泽之枪术当属同源。比如递枪撤枪的手法,比如行止间的步法,他二人都相近,只是大势风格各不相同。溟泽讲究攻防兼备,滴水不漏;他眼前这一位却略显鲁莽,仿佛讲究的是大力出奇迹。这才教他得以在对方运枪的势态之中找到破绽,第一次地反击。
然而,这一次虽然堪堪得逞了,下一次却未必有好果子吃。
一招得手,旭清疾退两步,再归守势,等待对方的下一个动作,与其中可能蕴藏的“势态”。起手之势、进攻之势、退守之势,正是动作中的每一个势决定了他用以解脱困境的应对之策。
但这一回,他没能找到相应之策。
因为剑鸣骤至。
这一剑是旭清近年来见所未见的凶狠,它隐含着急躁的怒意。只凭剑风,来人就将场中对峙的二人震慑。
长剑自下而上痛击枪刃,刺耳铮鸣教人牙酸,与旭清对决的武将霎时教这力道振得长.枪脱手,后退两步方才稳住身形。旭清眼中所见便被替换成了师兄的背影。
这一年,溟泽七十五岁,样貌身形却与二十五年前旭清初见的他别无二致。
是而,身量拔高极快的旭清,已经与他一般高了。
越过溟泽肩膀,旭清看见那武将脸上的一派冷硬忽被封冻。
很难形容那是怎样一种情绪,既惊又喜,杂糅着讪然与胆怯,甚或还有期盼与祈求。他唇边肌肉牵扯,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旭清看不见溟泽的脸,只看见他一击以后利落收剑,剑格撞上剑鞘的震响仿佛仍在发泄余愤。溟泽的声音很冷,像是隆冬时节沿窗凝结的冰霜。
“这便是你浮玉国待客之道?”
那武将的惊与喜便尽数冷却了,期盼与祈求都化为隐秘的悲戚。
旭清听见自己迟疑着开口解围:“师兄,无妨,只是切磋而已……”
这话自然是违心的,因为旭清还能清楚地感知到来自自己四肢关节的酸疼。但是气氛怪异如此,他没法不开口尝试缓和一二。
而溟泽回首,看他一眼。
初回首时,旭清还能见到他淡漠的神情。待视线相触,那淡漠便化散了,沉进依然浅淡的温和里。溟泽仿佛是怕他受惊,这才有意为之。
溟泽并不多言,只微微颔首:“随我回住所。”
旭清犹疑地望了一眼完全被撇下的武将。那武将猛然前踏一步,显然是言语涌至喉头却不得出。溟泽置若罔闻,而旭清蒙了一瞬。回过神时发现溟泽已经走远,头也未回,他这才赶忙收枪,赶上师兄步伐。
跟在溟泽后头闷头走路,旭清不禁回忆起刚才那位武将的自我介绍。隐约记得,他自称是“昼锦孙氏”的“郁怀”。这样的称法其实是怪异的,因为当今天下以师门为尊为本,几乎无人在意血缘传承。来了浮玉,旭清方知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古板的神国,将血脉看得极重。
浮玉国,也算是个奇妙地方。
他又开始回想来到浮玉的缘由:有对黔中之地似乎十分熟悉的使者赶来拜访,称老国主病入膏肓了,于是宁济要溟泽替他前来看诊。这事情其实十分蹊跷,因为溟泽医术只是堪够应付普通疾病的程度,可宁济、溟泽与使臣都对此心照不宣,仿佛老国主求的便不是医,是溟泽此人。
溟泽又偏要带着他一同前来,说是长长见识,可是甫一入宫门,他二人便散了,溟泽让女官领着向深宫中去,而旭清被安置一旁。他实在久坐无趣,这才自请于宫中随意转转。宫人都心绪纷乱似的,竟也没人管他,就任他一人出入前庭中不大要紧的园子,直到撞见了那名为郁怀的武将……
一声闷响。
旭清惊醒,后撤一步,同时下意识伸手,将身前被他撞上的人扶了一扶。抬眼,见对方虽然无恙,却似笑非笑似的,问他道:“在想什么?竟不看路。”
旭清欲言又止,打量一会儿师兄神色,终于将心中最大的疑惑问出了口:“那位……昼锦孙氏的郁怀……可是师兄旧识?”
他有此一问,皆因他二人刚才相见场景气氛太过诡谲。如非旧识,郁怀怎会有那般复杂的情绪纠集翻涌?
溟泽倒没有对他隐瞒的意思,径自点头。
旭清并没来得及想清楚,自己心中泛起的奇怪滋味是何种内容意义。因为,在他为此纠结之前,溟泽向他迈出一步,探手而来,轻轻拍了拍他的发顶。
“他吓着你了?”溟泽无奈笑道。
旭清一个激灵,重又精神起来,摇了摇头:“没有。我好得很。”
即使不好,有这一拍,也该好了。
其实以旭清如今身量,溟泽要来拍他脑袋,也算是费劲儿的事。
此间万物,各有其限。修行可改生命之限度,却改不了原本的成年之限度。旭清这样的小型兽类,二十岁便算成年。本体一但成年,拟造的人身也会由少年模样成长至青年身形,此后长久不变。
溟泽今年七十五岁,仍是将至青年却未至青年的年轻模样,一直未能长成,想来本体该是长寿的灵物。
可是旭清每每问及溟泽原形,无论是溟泽本人,还是素来八卦的宁济,都是一副神神秘秘模样,避之不提。倒也教他难免郁闷。
旭清再由溟泽领着走了没几步,二人便一同进了一个寂静偏院。这时旭清才恍然意识到,溟泽似乎对这浮玉王宫亦是极其熟悉的。心头既有疑惑,他便开口去问,溟泽也不含糊,又点头道了一声“是”。
“从前也来过的,”他说,“所以浮玉女主认得我。她遣人去黔中,不为旁的,正是要请我来的。”
这一句话,却教旭清心头疑惑更多。来路上,他有听闻絮语,说这位不事修炼的浮玉女主已有近五百岁的年纪。
“师兄与女主,是忘年交?”他试探着问道。
这一句却教正要收拾屋子的溟泽驻了足。他回转过脸来,神秘莫测地道:“师弟以为,我生得如何?”
这问题简直莫名其妙。但旭清虽然茫然,依然是仔细打量了自家师兄半晌,末了,才顶着对方幽深的视线和自己微红的脸色,正色道:“好看。”
溟泽于是也意味深长地颔首应了一声,而后煞有介事地道:“是了。女主对我,见色起意。”
旭清大惊。
溟泽再一颔首,转头洒然而去,去到一半,哈哈大笑。
旭清脸色变换几番,终于也确定是自己被骗了。
傍晚时分,偏院来了几位女官,带着新鲜的饭菜前来。可是他们来了,溟泽却不在。
小憩起身的旭清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只能与女官们面面相觑。他颇有些坐立难安,因为实在是不太擅长和女人打交道——主要还是本能地畏惧着他们涂染了蔻丹的漂亮指甲。
为首那位面目温和的女官看得出他的局促,转身教其他人退下了,说是让去寻溟泽踪迹。她自己好整以暇立于一旁等着,终于等到旭清坐不住了,等到旭清开始向她打听起浮玉国的事情。
打听再多,当然还是,意在溟泽。
浮玉国这位在位近三百年的、一手遮天的强势女主,近日旧伤复发,已将油尽灯枯了。
三百年前,女主雷霆手腕一统政教大权、又怀柔政策安抚新贵势力……七十五年前,为民除害、镇压作乱境内危害四方的凶兽穷奇。
一件接一件,女官口述得好不精彩。而旭清莫名想起,溟泽今年正七十五岁。
他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女官,见她也恍惚了一瞬,而后放低了声音,轻柔地道:“也正是那一年,女主得了个可爱的孙女。”
她语气中颇有几分怀念与伤感,旭清便以为这是个悲惨故事,一怔之后赶忙道歉。可女官又十分好笑似的看了他一眼,嗔道:
“那位公主现如今仍活蹦乱跳的呢。”
“荣槿”——这名字落入旭清的心海,沉入海底,海心漾开圈圈波纹,却不曾发出丝毫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