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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番外三·岛与云(下)(平行世界BE,介意勿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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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蝠既至,青年人自榻上起身。他懒洋洋地抬起手来,将自己散漫披肩的墨黑长发挽起,随意在掌中圈成一束,扎起。
披上月白色的外袍,他赤着双足,缓步走出门外,踏上长长的廊道,前去盥洗。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给自己放一天假。因为有清爽的风穿廊而过,天气正好。可是库中堆积了工作,怎么想都难以放下,他还是早些处理的好。
他还有一本差一些就能读懂的书……不若就让他今日事毕。
只待译制完那本书,他就能勘破所有秘密。
命令各色式神如故四散奔忙,他于桌案前坐下,准备又再继续前一天的工作。
可是,他才拿起纸笔书籍,远处有铃声轻响。
青年人执笔欲落的手微顿,抬眸望向书库大门方向,轻轻叹一口气。他站起身来,遥遥递出灵力,解除门之禁制,并向外迎去。
“师父。”他恭敬而不失亲切地呼唤来人。
来者是名唤明澈的前任琅嬛神君,他总是顶着一张冷淡的脸……却面冷心热,尤其关心他这一位继承琅嬛神名的徒弟。
无趣寒暄都不必多言,明澈直奔主题。
“今日来,是你三千岁生辰将近,想问你有何安排。”
“我没有什么想法。”青年人语气略有些漫不经心,显然是对这个话题提不起兴趣。他说着,引师尊在小几边坐下,自己召出茶具。
正待取过茶壶、开始沏茶工序,他顿了顿,显然是意识到了自己不能过于敷衍,于是又补充道:“师父若有什么想法,按照您的意思办即可。”
而后,他自专心洗杯沏茶。
好一会儿,他才突然发现,他这位从来以效率著称的师尊许久未曾发言。他抬头看去,只见对方正静静看着自己,若有所思模样。
青年人微微一笑,径自出言打断师尊的遐思:“师尊,在想什么?”
明澈又是良久无言,终于,轻叹道:“你越来越淡漠了。”
“当真吗?”青年人又是一笑,“我却没什么感觉。”
“这是好事。”明澈淡淡道,“你越来越像一个神了。既不愿搭理琐事,生辰一切从简即可。”
青年人微微颔首,话说得也直接:“那便一切从简,这正合我心意。”
他们之间有片刻沉默。沉默的间隙里,青年人已自将茶沏好,端至师尊面前。明澈将茶杯接过,低头只啜饮一口,便又放下。
他已然嗅到对方身上沉香的气味,于是凝视着眼前人,郑重道:“那样的香,不要再用了。我实在怕你迷失自己。”
他对面端坐的青年人却没有出声,亦没有点头或摇头,以给他一个确切的反应。他只是不卑不亢地看着自己的师尊,微笑不语。
明澈却晓得了他的意思。
饮茶过半,他不再多言,自行离去。
傍晚事毕,青年人带着一个精致的木匣回到房里。廊外乌云密布,雷声低鸣。
早晨看天色,他便察觉今日有雨,只是没想到,它来得这样晚。
明澈说他变得淡漠了,或许确实如此。日月更迭之间,他能感觉到自己对于外物的冷漠越加顽固……不,这种冷漠的对象,毫无疑问,也包括他自己。
但是,总还有些东西,在影响着他的神性。
他打开屋内的立柜,又从中取出一个盒子。他带着两个盒子席地坐下,将它们各自打开,摊放在眼前地上。
一盒,装盛着寥寥几炷线香,一盒,是制香用的道具。
或许是因为白日里才见过他的师尊,他蓦地想起很久以前对方与他说过的话,“鲛人骨血,可成就无上幻境”……
其实明澈错了。制这香……只需要用他自己的骨血便可,不需要什么鲛人。
后来,在古鲛语写就的书上,他又见到了当初所得的那七炷香,这才终于读懂它们的的功用。
那时,在地宫和最初的梦境中,他没有意识到的是,这香能引领他去见到的,并非是属于自己的过去。
而是,那是,眼下正发生着的,另外一个人的故事。
他的一切所见,都是另外一个与他几乎一致的人,所拥有的,与他几乎一致的故事。
而他,可以通过那香,将那个自己凝望。
他可以听见对方的思考,对方同样也会受到他某一瞬间强烈意识的影响。
这件事,他后来也只与明澈提过。但明澈半信半疑。
他的师尊没有用过这香,也拒绝去尝试使用,更不相信他们的世界会不是唯一的世界,只以为这青年人所见俱是扰人心神的梦境。所以明澈要他别再用了,怕他迷失在幻境里。
可是,已经这么久了,久到他学会做这样的香了,久到他已经在幻境中看见无比真实的、不一样的结局了——
书上所言几分真假,他已懂得。
他伸手,探入木盒中被隔断的小格里,伸手捻起一小把骨料,于指尖轻轻摩挲,又任它坠落下去,落回小格里。
他散漫抬眼看去,雨水将至了。
是制香的好时候。
他是世人尊之、有口皆碑的琅嬛君。在他们眼里,他远离纷争,避居世外,独守书库数千年清净。
只有他知道,自己的执念与疯病。
檐外,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落。而他拾起木盒的小格里搅拌用的瓷碗,开始向里边盛放极细的香粉。
他在心里思忖香粉与粘合粉的比例,又待算准时间融入自己的血液。
然而,下一刻,他却被雨水夺走了注意力。
那是被风裹挟着飘来的雨水。些微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脸。这样的暮雨,沁凉却不至寒冷,轻柔而不经心。
他忽然觉得这样的触感十分熟悉。
遥远模糊的记忆里,她微凉的手正是这样的触感。于是,那一瞬间,他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被那人用手捧住了脸。
他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去看天空中的云。
他于是看见那片云。它的形状,多像大鹏的脊背。
他曾见过一次的,鹏之脊背——在遥远的过去里。但他因身在其中而不知全貌,只能靠想象补全她的轮廓。
他怔怔地看着那鹏鸟似的云。
几乎在回过神的那一瞬间,青年人从地上迅速爬起,踉跄着向屋外去。
他开始淋雨,他很快淋了一身的雨。他站在院中,和无数战栗的花草一起。他张开双臂,像是在迎接谁的怀抱,又像是在期待自己能随着某人的翅膀腾空飞起,在下一个刹那里。
那场急雨下了多久?从日暮到夜色沉沉,到花与叶都疲惫地低下头去。
而那年轻人终于回到了廊上,却无意也无力去寻浴池,将自己一身的寂寥洗净。
他只是放任自己,带着一身的雨水,平躺在木质的地板上。那湿润在他的脸上,身上,衣上凝结成水珠,缓缓滑落或低落,浸湿了一片的地板。
又谁知,其中是否有咸苦的泪。
他在这样的一刻,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软弱与疲惫。
即使一直重复着没有止境的日常,他从未这样明确地感到疲惫。
那些工作,他可以轻易停止、放下、开始休息。但是有一件事,他做了几千年,一刻未曾停歇。
也是在这样的一刻,他终于听到自己的心还在不止地跃动着。
那是他等待的声音。
没错,他一直、一直,在等待这样一场雨。
等待能让他与她相见的这样一场雨。
鲲死化岛,鹏死从云。
她成为云,自在漂浮的那一日起,他成为雨水的囚徒,被困在每一个晴日里。
他仰躺在地板上,终于被疲惫所侵袭,沉沉入睡。
廊上的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他枕在她膝上小憩。
梦里的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他寻不得她的踪迹。
于是,她牵住了他的手,与他掌心相贴,指缝相错也亲密。
“旭清,”她对他说,声音温柔如每一个往昔,“……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