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戈（重生）》将小明

275、保证

　　宋如玥是在药香中醒来的。

　　这实在是太熟悉，熟悉得令人作呕。她茫然了一阵，甚至忘了自己之前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彻骨的冷，身边都是血腥，全身都泛着麻木的剧痛。

　　然后渐渐想起了发生的一切。想起来那追杀过来的小队说要“杀了她，去向陛下请功”，想起夏林告诉她，天铁营又死了二十多人。

　　“啧。”她在心里皱了皱眉，想道，“还是没死成。”

　　还是在熟悉的小小的马车上，颠簸颠簸，那种眩晕感，像个醒不来的梦。她强撑着，想环顾一周，却很快再次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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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这一次，就没那么踏实了。

　　像是困极了的人，却始终提心吊胆地记挂着什么，分明已经闭了眼隔绝了现实，却又被梦境拒之门外。像阴阳之间徘徊无依的幽魂。

　　像临风站在悬崖边，闭着眼。

　　但终究是濒死，终究会脱力昏迷。只是朦朦胧胧地，有人声逼近，宋如玥还是清醒不过来，但下意识地绷紧了心弦。

　　“挪下来么？”夏林的声音问。

　　“挪下来吧。”钟灵的声音回答他，“反正，将军这回的伤情诡异，不挪下来，是肯定救不回来。”

　　于是马车晃动，有人踩了上来，将宋如玥小心地抱在怀里。这回，夏林的声音近在咫尺了：“谢元帅大恩，天铁营上下，没齿难忘。”

　　谢时还是寡言少语，只回道：“客气。”

　　钟灵道：“只是，谢元帅也要多做打算。若让陛下发现，恐怕……”

　　“我也曾是被人窝藏，才苟活至今的。”谢时淡淡地说，“也没什么。战事不结束，我总能平安；若战事结束了……也就无所谓了。”

　　钟灵说不出话，最终，只郑重地长揖到地：“万望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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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么着，天铁营和宋如玥，总算是在辰军营里安顿了下来。其实以谢时面对皇权的谨慎，他从未做过藏人这档子事，甚至这近乎瓜田李下的权力，他从前也都在往外让渡。但天铁营如今毕竟人丁过于稀少了，以至于藏起他们，对谢时来讲仍不算什么大事。

　　而宋如玥，也在一天后醒了过来。这回她醒过来，钟灵夏林等人都在，一见她醒便欣喜地扑过来叫她，只是个个都瘦了好些，看得宋如玥鼻子一酸。

　　辰军营帐，她也是熟悉的，只问：“这是回了鲤关？”

　　钟灵点点头，还没说话，宋如玥已经笑了：“我听见了，你走的时候，扯着脖子喊我大名，还骂我。这笔账，我记下了。”

　　钟灵：“……”

　　她本来都快哭出来了，现在非但不想哭，甚至还想再骂她一顿。

　　宋如玥眨了眨眼。

　　她其实知道钟灵——钟灵这样的性格，从来事事分明。先前答应在辰台城中做她替身、主动请缨来做军医，都是为了报恩。但这么久，钟灵把她从鬼门关拽回来这么多回，该报的恩早就报完了。她私下里听说过钟灵的宏愿——等八方平定，她就带着夏林出去游山玩水，做个云游的高人。钟灵从不拖泥带水，至今未走，只是出于情分。

　　可是这些年来，宋如玥变成了这样的：钟灵待她越是情谊深重，她就越想把钟灵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好像再承担不起那些深厚的感情了一样。

　　想想，这乱世里，越是深厚的感情，岂不越是牵绊么？不是这份感情不得好死，就是当事的人不得好死。

　　她亲身验证过太多次，每一次都是锥心之痛。

　　她转头对夏林道：“你也看到了，我和辰静双，闹成今天这样子。你们走吧，解甲归田，我死也能瞑目了。”

　　夏林抿着嘴不说话。

　　宋如玥变本加厉，狠了心说：“我父皇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你们。皇兄们死的时候，身边也没有你们。若唯独我死的时候，身边有你们守着，岂不是不公平么？再说，你自己算算，当年和我一起出宫的，还剩下几个？你们要死绝也罢，只别在我面前。”

　　夏林：“殿下，钟灵说了，您醒过来，就是过了鬼门关，多半死不了的。”

　　“我迟早会死。”宋如玥偏激而平静地说，“我迟早会死。天铁营若再死哪怕一个人，我死也不能瞑目。还是你们存心报复，就是让我死不瞑目？”

　　简直无理取闹。

　　夏林：“若是您死了，我们天铁营上下也将死不瞑目。您是故意的么？”

　　宋如玥却全然听不下去，只自顾自地偏激：“我曾经，被宋玠困于囹圄，有八十三次，试图逃出来，离开他。每次都功亏一篑。八十三次。我那时候觉得，我是不是一辈子都逃不了了。现在，我不想活了，你们却迟迟不让我走，你们是不是也和宋玠一样，只是想把我困在这里？”

　　钟灵愣了半天，摔帘而去。夏林等人对皇室始终没这么放肆，但也皱了眉：“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只想殿下平安，殿下——”

　　“——我不平安！”宋如玥尖锐地打断他，嗓音里已经带了哭腔，“你们都死了，让我怎么平安？！”

　　她双眼通红，含着泪光。

　　“你们别跟着我了。你们别死了。我就只剩你们这些忠仆、就只剩你们这些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人，你们都死了，让我怎么办？！别跟我说你们这还是忠诚！我不要你们忠诚！现在玉玺也被我砸了，宋皇室早就没了，我再惹上什么风波，也都是私人恩怨，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夏林哑口无言，只轻声质问：“殿下是觉得，林副统领身亡，也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提到林荣，宋如玥忍无可忍地发出一声啜泣。

　　夏林：“若林副统领还在，见到殿下这样，您让林副统领怎么想？我们如何有脸去见林副统领？林副统领又有何颜面去见陛下、去见当年没被选中护送您出宫、纷纷惨死在皇宫里的人？”

　　“你不要再说了！”

　　“您想逃么，殿下？您不是从来很有勇气的么？”夏林也是红着眼睛步步紧逼——天铁营和宋如玥，本是这世上唯一相依为命的了——他恨铁不成钢地继续问，“您有勇气死，怎么就没勇气活着呢？”

　　宋如玥泪流满面。

　　而这时，钟灵已经又回来了。她回来没多说一个字，只把一样东西砸到了宋如玥的手心里。

　　是她熟悉的手感。

　　宋如玥一怔，正要挣扎着看一眼，钟灵已经把东西拿到了她面前：“这匕首，您眼熟么？”

　　眼熟。

　　——宋如玥自戕后，夏林没敢让她身边再出现任何尖利的东西。乍见剖风，还被钟灵塞到了宋如玥手里，他浑身炸了毛，被钟灵冷定地按住。

　　“我听说过，是当年卫贵妃，把剖风交给了您。我记得，这位卫贵妃，最终是因行刺辰恭而死的。她那么烈的性格，乱世当头，把剖风给您，用意不言而喻。什么来压迫你，就把什么粉碎。您少女时的勇气呢？都输光了吗？”

　　宋如玥握着剖风，终于不说话了。

　　——说到底，她崩溃，只是因为身边人接二连三的死亡。她的内心，尚存着一往无前的勇气。

　　否则，早在得知林荣死讯的时候，她就会选择自杀，而不是去杀人。

　　“将军，”钟灵适时握住她的手，真心实意地骗她，“您安心养伤吧。您伤养得差不多了，天铁营和我一起随您归隐，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那不也是解甲归田，能得余生平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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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如玥到底筋疲力尽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去整理碧瑶将军从前营帐的沈云求见。钟灵知道这人是谢时心腹，也是有心帮宋如玥的，不敢怠慢，忙抽身出去见他。

　　却不想，沈云除了带来宋如玥上回临走时没来得及整理的东西，还额外带回了许多信件。那些信封瞧着都不像辰国的物件，也不像是宋如玥的旧物。钟灵好奇地接过来，问：“这是什么？”

　　沈云看了一眼：“哦，那是燕人的信件。”

　　钟灵：“？”

　　沈云左右看了看，凑过来，压低声音，先是讲了如今这这那那的谣言，然后才一言难尽地指着那些信件：“唯独燕皇帝，似乎是对将军愈发青眼有加，这都是发来招徕的信件。将军回京，谢元帅对外称是养病，因此这段时间，燕皇帝这些信也是一天两封地送过来，比开饭还准时。”

　　钟灵：“这还留着做什么。”

　　沈云：“我也不知道，只是见将军将从前那些信件都留下来了，就把这些也偷偷留下来了。万一，将军有什么别的用处呢？”

　　钟灵和他开玩笑：“你倒是不多心，倘或将军要去燕国呢？”

　　沈云再次偷偷瞄了一眼宋如玥，确认她闭着眼，呼吸匀长，才鬼鬼祟祟道：“我……我说句不大对的话。将军哪怕真投奔燕皇帝，就投奔去吧。将军为辰国已经打了这么多仗，到头来却和陛下闹成这个样子，心灰意冷，也是理所应当。”

　　说完，他打了一下自己的嘴：“瞧我，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钟姑娘听过就算了吧，我还有事，东西先放这了啊。”

　　钟灵好笑地将他送出去，一回头，却见宋如玥已经睁开了双眼。

　　她吓了一跳：“将军，您装睡？”

　　“——燕鸣梧那些信，给我。”

　　钟灵顿了顿，只好给她。宋如玥随手抽出一封，拆开。她原本只是讥诮地随便扫视，却忽然，目光顿住不动了。

　　钟灵担心，凑过去看了一眼。

　　却见那页上，燕鸣梧赫然保证：“以朕之傲气，但凡得你投奔，绝无疑心。”

　　宋如玥盯着那句话看了半晌，毫不在意地一笑。

　　但却和先前不同，说的是：“别留着了，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