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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涉桃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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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灵骑术已经今非昔比,辰静双给她调了匹马,大半日光景,她就追到了宋玠大军,眼看着那是在扎营休息了。
林荣叫她放慢了速度——已经太近了,倘或太快,会被直接当做敌军射杀。
钟灵缓了口气,轻轻一拽马缰,忽然道:“我……有点怕。”
林荣侧了侧脸:“怕什么?”
“怕死,”钟灵苦笑,“怕启王狡猾,我有辱使命。”
林荣笑了:“你敢来这一趟,已经算是英豪了。别怕。我奉命而来,也会保护你的。”
于是,钟灵也就不再多言了。
只是她又问了一个问题:“我一直很好奇……林统领,天铁营,为何如此效忠皇室、效忠将军?”
林荣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你是问天铁营,还是问我?”
钟灵道:“都好奇。”
“如果是天铁营的话,各人有各人的理由,一些还是私隐,我不方便透露。”林荣想了想,大方道,“不过,你若问我自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此时急不得,他们就在桃源谷的道上慢慢地走,不时拨去眼前一枝低垂的植物。林荣自己稳重,声音也总是不疾不徐的,像舒缓的海风:“我起初,只是出身……我出生在一个世家的侧室,当年的皇城,每年都要从世家子弟中抽人参军。我不大得宠,那一支也无甚势力,因此,替堂弟去了。
“我没有奢求过运气,不过,它对我还算是眷顾,让我在军中一路高升。不是没吃过亏,但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林荣提起往事,微微抬了头,往前方看去,神色却安宁,颇有几分波澜不惊的意味,“吃过亏,自然就会知道怎么不再让自己吃亏。直到二十岁,我被选入皇宫禁卫,被赐婚,以为自己终于有了稳定的一生……又遭逢辰恭作乱,原以为自己会死,却被指派,护送殿下出城。再后来,就到了这里。”
他不再说了,只是目光中露出一丝怅然的温柔。钟灵无端想起从前军中的一则流言,只是,另一位主角已经作了古……她不忍提。
林荣笑了笑:“很不可思议吧,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称作忠心。我只是这样一路走下来……没有多想。”
替弟从军、二十岁入选皇宫禁卫、不到四十即升至禁卫副统领……本该有许多生平,他却就这么概括完了自己所有的波澜起伏,末了,歉然看着钟灵:“是不是觉得,有些乏善可陈?”
钟灵摇头,有些唏嘘,但又莫名安了心:“这也就是我们普通人的一生……原来,天铁营的将领,也是个普通人。”
林荣失笑:“难道,我该有三头六臂么?”
钟灵就也笑:“实不相瞒,在我看来,就连将军的喜怒哀乐,都比天铁营各位的近些。”
林荣笑着赞同:“殿下爽直,有什么心思,若无目的,不会瞒着人。从前我保护殿下,也常听她与你抱怨些琐碎,难得你耐心听着。”
“我才不耐心,”钟灵笑着摇了摇头,看向林荣,眸光惊人的璀璨,“我有时候觉得将军纠结得毫无意义,其实也腹诽了不少。但将军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只好忍一忍。”
林荣素来纵容这些年轻人,只笑:“也算你有情有义。”又问,“你说,觉得殿下的悲喜,都比我们的更近,那么,夏林呢?”
钟灵脸一红,赧然恼道:“林统领何时也这样八卦起来!”
林荣摆出一张无辜脸:“我只不过是操心夏林。夏林啊……容貌太秀气,以前常有女子,冲着他这张脸,来打听他这个人。明知都是些开罪不起的,他却都婉拒了,所幸也不是人人都能把手伸到我们头上。这么着,他性子又平和,我们一度以为他要出家,谁知遇到了你……不过,你若不愿答,也罢了。”
他这个人面目忠厚,说的话也都显得很诚,于是不知哪句触动了钟灵,她想了想,道:“夏统领……是个很周到的人。可是有时候太周到了,我也不知,他的悲喜,离我近不近。”
都说到这儿了,林荣哪还能轻易放过她?当即问道:“夏林,不是那些左右摇摆的王八蛋。你怎会不能确定?”
“这叫我怎么确定?”钟灵怒了,红着脸嚷嚷,“我怎么知道,他对我是不是独一无二?”
林荣愣了愣,噗嗤乐了。
钟灵拿一双格外湿润的眼睛瞪他。自以为有气势,却吓不倒见惯刀剑生死的天铁营前统领。后者还是收不住地眉开眼笑,揶揄道:“夏林可不是木头,也最怕麻烦,你这么明显的态度,他还没跑,已经算是独一无二了。”
谁知小姑娘的气焰忽然就弱了,她鼓着脸看向另一边,闷闷道:“我……还没敢叫他知道。”
林荣已起了坏心,故作不知:“哦……这又是为何?”
钟灵炸着毛反问:“他……他跑了怎么办?!”
但凡她是只雀鸟——林荣无端地联想——自己肯定已经被叽叽喳喳、骂骂咧咧地啄了满头包了。
但要说的又不好进一步惹恼她,他收着笑,忍俊不禁道:“钟——咳,钟姑娘……军营中,只有你和殿下两个女子。你不觉得,自西征以来,始终没人向你示爱,太过反常了吗?”
钟灵一怔:“……不是我借了将军余威吗?”
林荣忍笑道:“殿下哪管这事?”
“那……”
“眼睛里的光,是藏不住的。”林荣在钟灵眉前轻轻一点,笑道,“那个让你眼睛发光的人,也是藏不住的。”
钟灵的脸“腾”地通红。
她舌头打了结:“不是,我……我分明、我藏了——”
林荣摇头一哂,乐不可支:“藏不住嘛,你见到他,手指会忍不住地绕头发,自己知道吗?”
钟灵七窍都快喷气了,色厉内荏:“我、我……我绕一绕头发,怎么了!”
林荣一挑眉,一耸肩,一脸揶揄的笑,又清了清嗓子,忽然正色:“那么,你又怎么看上夏林了呢?”
钟灵瞪了他一眼,不肯好好回答了:“因为他好看!”
说着略催了马,不肯跟这个吃错了药的林荣在一处了。
但是——
但是,她难以抑止地回想起一个场面,随着难以抑止的脸红。
那的确是第一次西征的时候……夏林背上受伤,难以止血,已经脱力了,生怕衣裳黏住伤处,正赤着上身,坐在地上擦剑。见是她来,还歉于自己没有穿衣,抬头认真地问她:“钟姑娘介意么?”
她是军医,处理过的伤不计其数,已经习惯了见到那些士兵的皮肉。
哪怕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终究礼数大不过人命,也就忍了。
至于那些士兵,伤痛之余,多数无暇他顾。剩下的,有些捂着脸跑了的,有些红着脸忍着的,也多是在自己的困顿里。
万军之中,这样问的,唯夏林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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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敌军驻地时,钟灵下意识勒住了马。
林荣不紧不慢地从旁边超过她:“没事,跟上。”
他保持着这个速度,引着钟灵又往前走了很远,直到有人持刀剑出来,才停住了脚步。
“宁禧三十年,皇宫禁卫副统领林荣……”他想了想,还是只说了这一层身份,“携医女钟灵,求见安乐公主。烦请通报。”
宁禧。
这个年号被使用了三十余年,又已经太久没人提及,单是说出来,就带着某种过了头的熟稔感。像年久无人的经阁被翻开一扇门,风拂起厚重的尘烟,里面经书已经发潮,字字都那么生疏,可句句都那么眼熟,前一句还没过眼,后一句已能脱口而出。
像本能,像被忘却的前半生。
众人不免躁动地交头接耳起来。
但也只是一两句话的功夫,为首者抬手镇住这阵小小的骚乱,上下打量他一眼,林荣会意,解下佩刀佩剑,卸下系在马鞍上的拐杖,示意钟灵也丢下了防身的匕首,翻身下马。钟灵忙跳下去扶他,手还没完全伸出去,就被一柄刀鞘在腕上一敲。
对方没留力,她觉得自己骨头疼得像裂了,却也不是服软的性子,只生生忍住,淡淡看了那人一眼。
林荣自扶着马站稳,听了那一声,回头道:“她只是个医女,或许对启王有用。我就在这里,还请不要为难一个姑娘。”
他想了想,笑了一笑——却不是方才和钟灵信步桃源谷时,那种轻松的、调侃的笑了,这个笑漫不经心,带着从前贵族们眼中常见的目中无人:“只是,我们身无寸铁的两个人,你们不会是怕了吧?”
林荣一贯性格稳重,钟灵没想到他在这时候,说出这么尖锐的话来,怔了一怔。可旋即又反应过来,这是将目光都吸引到他自己身上去了,免得再有人为难她——
她心头一热,上前一步,问道:“你不是说,只要我来了,说自己是个医女,就不会有人拦着吗?你说的那个启王,究竟靠不靠谱?”
她“自以为”压低了声音,可是风一过,在场者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为首的也不过是个小统领,撇了撇嘴。“那个启王”的确下了令,如果近期有医女求见,那么无论医女也好,她身边的谁也好,都解除武备,一概放行。
“那个启王”没什么好顾虑的,可是旁边还有卫将军的将军印。
他只好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