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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篝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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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质比想象中更像一次形式上的过场。通常要有人居中主持,譬如顾家来做。但不知季风如何腾出了整个上午,陪江于流到茶餐厅。
交了手机以后,保镖上来搜江于流身。江于流也不是第一回被搜身,已经习以为常。季风看着男人粗黑的手掌探到江于流身上。动作很重,拍到江于流小腿的伤处,江于流微微皱眉。季风忽然说,“她从我家里过来。差不多可以了。”
倪轩正喝着茶,端茶杯的手立时顿住,回头看田志全脸色铁青地招手让保镖退下。倪轩仔细想想又觉得不算太意外。江于流重伤强撑的样子多少有点我见犹怜。季风很吃这套。
江于流将事情按照原样大体叙述了一遍。只是到结局处,说换车的时候警察追上来,干不过,另两人被缴了械。她恰在驾驶位点着火,得以逃脱。事后福伯要继续交易,跟她担保会把警局的记录销掉。
其实F市警局里早有传言,这个从案宗里抹去的人是福伯大力担保的手下,毕竟车开得这么神,在社团里应该算技术流。从围观警察的角度,福伯让整个宾馆抓捕行动变成雷声大雨点小的表面文章,顺便在卷宗里抹掉一两个人也合情合理。这几天老范把这旧有的说法稍微发酵了一下。
倪轩赶在田志全之前发话,“福伯没有问问你,都到这里,他手下没上车,你就跑了?”
江于流耸肩道,“我是去谈生意,不是发善心救人的。嫌我丢他手下不管?我也没求他摆平警察。还当他好心。”
福伯当然不会到场对质。又没有监控视频,这本就是个罗生门的问题。
其实看到季风的态度田志全已经明白,靠一场流言干掉江于流是不可能了。索性退一步。
阿强被江于流一枪打成废人,对田志全来说已无可用之处。田志全把事情推在阿强身上。场面上算是过去了。
但江于流不依不饶,她还有十公斤货被扣住。
江于流说知道田志全安排阿强今晚通过x蛇头出境。货不还她,就把阿强留下。
虽然出境就这么几条线,但做这一行的一向讲信誉,口风比较严。江于流能查清楚,也算有门路了。
倪轩和代表向华出面的人都不做声。倪轩自己拿着一盘盐水花生吃得津津有味。田志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沉默下来。
季风每次见江于流都几乎是只她们两个人面对面,江于流一向温和小心。今朝江于流穿着一身季风没有拆过的牛仔裤和黑色长衫,容颜清绝。难得展露出少年轻狂。
卫迪凑在季风耳边,汇报季风没有出席的会议上传来的消息。季风旁若无人地听着。场面更静,只有卫迪模糊的语声。等卫迪说完,季风拎起桌上的茶壶,卫迪要接手,季风没有给他。季风把江于流放凉的半杯倒去,重新添了热茶。
江于流从对面三人表情的细微变化发现斜后方季风的动作,感激又是无奈地露出一抹笑,接过来。
田志全只得松口。
又去物流公司取东西。江于流再三请求季风不要进去,季风偏不。
季风说,“刚刚是谁讲要我不能太宠着她。让我公道一些。那我进去检查一下,你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江于流没有什么秘密在物流公司。如果有,早被来路不明的小偷搜刮干净。只是不想季风看到她如此临时的住所。好像随时等着被人领走的流浪猫。
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
季风跟着江于流穿过办公室,那些男孩喊着“流哥”,目光揶揄。季风微微挑眉。江于流心想还好他们不可能知道季风身份。不然简直坐实了她肠胃不好,天生吃软饭。
点亮房顶昏暗的灯泡。杂物室被江于流整理出一半空间,另一半自然堆得越发密集,直顶到天花板,光线被遮挡住,房间显得更窄更暗。没有窗户,只角落处有个排风孔。
江于流不知道说什么好,快手快脚地收拾行李。
那行李箱和行李箱中的衣装,与周围环境如此格格不入。季风知道都是之前顾雅琪买给她的。
江于流床叠得整齐。整理衣服也很利落。去外间要了个空纸箱,隔音太差,季风听得一清二楚。
进出全是男人。季风有点不舒服。江于流没有任何理由长住这里,除非她也只是打算暂住,等着顾雅琪。
江于流把各种生活用品封了一箱子。这一箱自然不会带走,但保不齐哪天搬回来,还用得上。季风看在眼里,帮她把折叠床收起来。
季风忽然有点懂得,她也未必是为了顾雅琪。想想她独在异乡,定不下来恐怕也是常态吧。
季风只在心里说,小鬼,刚来就想着走,没那么容易。
江于流仿佛心有灵犀,抬起脸,对着季风笑了一笑。
傍晚季风回来时,楼上静悄悄的。回房间换衣服,透过落地窗一眼望到江于流在院子里。许是灯点亮的一刻吸引了她的目光。江于流微微笑着,朝楼上招手。
江于流从前每次来都在夜间。这天才发现客厅的落地玻璃原来是电动的变色玻璃。晚上调成不透光的深蓝色。而白天看起来就是普通的透明玻璃。巨幅落地玻璃可以滑动开,收入墙体。这一小片庭院的地板架高,同室内完全同一材质。倘若完全敞开,客厅和院落便融为一体。如此奇妙的空间感,江于流不能想象出于私人住宅。
另一样让江于流感到稀奇的东西,是院子一角的火景。江于流此刻就站在那里。水泥砌成三分之一圆弧的长台和三把靠椅围出一片空间,正中是同样清水泥质地的厚厚的碗状“火盆”。从侧面看,仿佛一颗鹅卵石从中剖开。这片空间地面上铺着米白的碎石,有一点日本枯山水的意境。“火盆”里也摆着褐色的石块,却从石块中腾起熊熊火焰。
江于流盘腿坐在弧形的水泥长椅上,伸出手远远地探着火苗的热度,一脸孩子气,“篝火堆么?好像到了游戏里的存盘点。”
季风替江于流拿了件卫衣,披在她肩膀上,顺势俯身搂住她。江于流抱住季风手臂,抱了一会儿,拉季风与她并肩而坐。
这也是季风最喜爱的设计,很适合静坐,聊天。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抖动的火光明明灭灭地映着江于流的轮廓,投在她脸上,染上淡淡的红晕。她眼眸中火苗跳动,眼角微眯成一条弯弯的线。
有一段时间没点燃过了。原来这里比记忆中更美。
季风说这种火景在美国还挺常见。酒店也好,私人庭院里。似乎他们对裸露的火光别有钟情,几乎所有的独栋别墅都修建壁炉。一家人围炉而坐的温馨场景,大概是很多人心目中生活的真谛吧。
江于流有些意外。她几乎要忘记她的家人。不知道他们此刻如何。对他们来说,无论她在与不在,都改变不了像墙面摘去一颗钉子一般难以忽视。墙皮脱落,水泥崩裂出深坑,却因为所谓亲人的关系而不能完全抹去。
“你想什么?”
江于流沉默一刻,“……想你在美国的时候做什么。该不会给人打工吧?”
季风笑笑,“我现在不是给人打工么?”
季风想了想,说刚出去读书的时候,也许是迟来的叛逆期,生活费高昂,却耻于向养父伸手要钱。
学生在校外从事非本专业的工作是非法的,只能在中餐厅打黑工。她不知道事情是怎么被家里发现的。直到有天从后厨匆匆赶出来,赫然看到本应该在两小时时差的另一座城市的哥哥站在门口。她仍然强装镇定地领位,倒水点餐。他像个陌生的食客一样,冷着脸结束了这顿午餐。签账单时,告诉她结束以后上车谈谈。
季风缓缓地穿上大衣。自认为所做的事情没有任何错误。赚钱养自己是错么?但她上车以后,哥哥问她时薪如何,又告诉她,她的专业的应届生工资几何。他问季风难道不想留下来工作生活么?为什么如此短视地浪费时间。
为了某种少年偏执,仍在中餐厅坚持了半年,但减少到每周只做十小时。读高年级后就改做校内的助教。更拼命地念书、社交,证明自己不是用表面的努力自我麻痹。
季风只说到这里。
还有一些无法和江于流说明的心绪。
譬如,他给她开了一张支票。
明知道是出于好意,却说不上来地委屈愤懑,或者还有羞耻。季风攥着手,眼泪几乎冲出眼眶,最终接过来。
那时她已经懵懂地预知,如果不能凭自己的本事扎根异乡,一无所成地回到H市,就算这个不情愿的龙头位置都轮不到她做,她只能作为联姻的“公主”,嫁给倪轩这样的帮派继承人,或者市里政要的公子。
哥哥那时刚刚晋升,约会一位同行的加拿大籍女孩,对人生充满热切希望。季风不知道他是否想过,他们兄妹三人,怎么可能同时拥有自我实现的自由?
在她本科毕业时,哥哥成了家,事业亦在稳步上升。也是那时,顾雅琪在延毕一年后选择回国。她不能怪顾雅琪,顾雅琪的专业几乎没有留下的可能,她已经为季风多付出了一年的努力。
也许出于报恩,也许明白自己一无所有,逐渐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江于流仔细地瞧着季风,在别人听也许是励志故事,她感觉到的却不止如此。
但季风并没有什么伤感,似乎前尘遗梦而已。自己的记忆,他人的记忆,不过是一段久不见光的尘封往事。
她有些遗憾自己没有资格追问季风。不可能和季风交换彼此的人生经历。
季风对家人无疑心存感激,但这种感激往往也意味着疏离。江于流不知道季风是否也自认为家庭多余的一员。
跃动的火光融融地暖着她们。至少,此刻她们可以彼此相依。
时间变得微不足道。似乎只是看着这火光就可以坐一整夜。江于流忽然揽过季风肩膀。季风对她如此男性化的动作再度感到一点陌生。尤其她此刻如此娇弱的状态。完全没有自知之明呢。
季风微微一笑。“你呢?当初怎么会去跑拉力赛?”
“有段时间接触了不少跑车,跟人学漂移之类的,好玩就去考个赛照。”
江于流为这个身份编过一套细节更丰满的经过王队检验的故事。但此刻她只想告诉季风其中真实的部分。
“你可能觉得很花钱吧。确实刚开始我也是这么认为。所以跑了一些车队,一开始只是随车观察,跟着维修队打杂,学了不少东西。之后运气很好地遇到贵人……那时候参加拉力赛的女性很少。我虽然没经验,技术也很一般,但天生运动是强项,反应和体力都比较强。还有……可能外形也是他们考虑的因素,比较容易曝光。就帮我找到车队和赞助。拿到不错的折扣租车。”
江于流稍稍酝酿了一刻,向季风讲述比赛的经历。曾经很衰地起步不久就失去刹车,靠降档减速硬是跑完了全程。跑道被先前出发的赛车扬满泥沙和杂草,事先勘察的飞坡落点被轧出不平整的坑。各种意料之外的状况。使她在疾速中冲出赛道。观众帮她和领航员一起把车推回正轨。
江于流渐渐沉浸在回忆里,眼底盈满一种韧性的光。
季风想象刚满二十岁对人生充满期待的江于流。即使赛程中长途跋涉,整日暴晒,因为赛车密封性差呼吸被灌满沙子。那时的江于流想必也是甘之如饴,光芒四射的吧。
江于流微笑着,“我是不是一个人讲得太high了?”
季风摇头,“我只是想象自己也坐在那里……感觉很奇妙。”
“回想起来确实不可思议。如果换成现在的我,可能都做不到了。”
“为什么?”
江于流想了一刻,说,“我觉得人生就是这样,永远没法忽视惯性的力量。想着很难的事情,做起来,不论多难,事情本身给人很多理由,就自然而然坚持下去。可一旦停下来,很多就……再也回不去。”
如果卧底第一天就让她被捅到几乎对穿,再把子弹近距离射进别人大腿,江于流绝对去医院,立案自首,然后听从警队安排停职看心理医生。做卧底做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完全出乎江于流自己的意料。惩恶扬善?江于流有时要想想是不是一厢情愿。但解决一件件突如其来的状况,到达了那一刻,她竟自然选择了舍生忘死。
“当时为什么会停下呢?”季风没有放过这个话题。
“手头二十几万花光就停咯。”
这么简单吗?
季风很想跟江于流说,愿意资助她。不要再碰毒|品了。她这么年轻,做她想做的,有大把机会从头开始。无论是什么,都强过这必有一死的罪行。但有顾雅琪前车之鉴,她们的关系才刚刚开始,季风不知道是否应该讲起。
江于流感到气氛的忽然低落,在季风肩膀上蹭了蹭,“试试别的也不错啊。你喜欢什么呢?潜水?”
江于流难以忘却季风讲述大堡礁的海底世界。在静谧的深海里,从斑斓的珊瑚上空游过,鱼群把你当做一条形状奇怪的大鱼,悠然地从身畔掠过。
“潜水……滑雪……还是读书时比较有空闲。”季风眼前一亮,“其实也没那么难实现。要不要去玩?”
江于流非常意外。用这套假身份出境是一定不会被批准的。不想扫季风的兴致。
沉默了一刻,“我没有护照。”
这对于季风来说完全不成问题。但江于流看起来心事重重,她身体才刚刚开始恢复,生意也在起步,确实很难抽身吧。季风只是突发此想。眼见江于流和田志全仇越结越深,季风不想她捐身于此。何况……季风能感到她的厌世和疲乏。世界之大,何处不可容身?只要她自己有心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