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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   【五】

      『神山家的么女,有一双极锐利的慧眼。』

      遥远的以前,有谁那麽的说过。

      面容青嫩苍白的溯行军笑了起来,没有表情的微笑。

      【六】

      清晨的院里时常会有鸟鸣。

      他有时候会被吵醒,有时候不会。

      在那些被吵醒的时候,他躺在被褥里,会看见她站在拉门前,久久不动,像是在侧耳谛听着鸟鸣,晨光绕过她黑色的衣裾渗进屋内,使她在一片曦光里成了一个人形的黑洞,透不出半丝光晕。

      沉着新月的眼眸安静的看着她,只很单纯的想着,为什麽总要穿这样一身的黑,明明在战场上见过的溯行军还有白衣这个选项啊。

      老人家多半是有些固执的,在某些细节上纠结起来能坚持上好长一段时间只为了得到答案,而三日月宗近向来不是一把会为难自己的刀,於是他便把为难扔给了她。

      面对这样堪称失礼的问题,还有问完问题後笑眯眯的的加上『抱歉啊,问妙龄少女这样的问题实在是有些失礼呢,但老人家实在是很想知道啊』这样後句的平安老刀,长相年轻纤秀的溯行军微微的动了动唇瓣,最终只丢出了,『我不喜欢白色』这样看上去很敷衍的答案。

      绀色太刀显然并不满意她的答案,原本笑得眯起的眼睛睁了开,可尽管他整肃了神色,那抹自他眼底盈出的幽蓝依旧美得令人心惊,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虽说只就那麽的一瞬,可依旧被这柄老得透了的刀给捕捉进了眼中。

      「老人家好看吗?」他问。

      「好看。」她答。

      这样的一问一答几乎每日都要重复上一遍,换作是审神者大概就是所谓的日课,日常嗑嗑三日月宗近的美貌这样的事情她想不论发生在哪个本丸都不甚稀奇,只那些审神者嗑的是自家三日月宗近的美貌,合情合法,而她嗑的是不知从战场上哪个旮旯绑来的三日月宗近,不合情不合法,他的审神者可能还想灭了她。

      想到这里她又笑了起来,於是手里捧着茶汤膝头摊开一本书的三日月宗近侧头望了过来。

      「小姑娘笑什麽?」

      他轻轻的问,绀色的眸子因为斜落进院里的日光而微微的眯起,白皙细致的皮肤在稀薄的阳光里有细小纤巧的绒毛,沾染了晨光,这让他的脸就像在发光,带着一种强烈的、属於生命的美丽。

      「没什麽。」

      她摇头,望向他搁在膝头的书,扫了几行,然後得出他正在看的是一本面向少女的言情小说。

      那是她自屋里不知哪个地方扒拉出一大箱的书,毕竟院子里简陋得很,许多东西都是自三日月来後再逐渐添置的,虽说平安太刀看上去捧着一杯茶就能坐一下午,但他会沦落到这个什麽都没有的院子里到底是她害的,於是所剩不多的良心让她扒出了她的大量藏书供他解闷。

      她的藏书是真的多,并且杂,各门各类五花八门的都有,古典文学轻小说科学杂志纯文学乱夹一气,里头甚至还有食谱,三日月也都随手一抽,所以导致了他一天之内可能早上在看非洲动物大迁徙,下午看起司的十种料理方式,晚上看高中少年少女的爱恨情仇。

      「有趣吗?」

      她指了指他膝头翻开了那本书,她也看过,还不只一遍,只这样粗粗扫过一眼便能说出三日月目前正在阅读的章节与内容,并不是因为故事本身有多精彩,而是她所经过的时间过於漫长了,所以反覆反覆的翻阅那些於她而言珍贵非常的书。

      毕竟溯行军已经脱离了生灵的範围,不需进食不需睡眠,存在的唯一目的即是扰乱执念的过去,实在没有什麽多馀的娱乐,於是她只能想尽办法悄悄的把书弄了来,好打发那些战斗之外,死寂而毫无意义的时间。

      平安太刀笑了一下,没有戴上黑色手套的指尖轻轻的拍了拍膝头的书。

      「人间。」他说,语气轻柔,却是带着一种疏离的凉意。

      她看着他唇边那丝清淡的笑意,慢慢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三日月宗近。

      最美的天下五剑,人们挖空心思、穷尽了所有美好的语言修辞,想用那些精雕细琢的文字去叙述他的美丽,可只有见到了真正的三日月宗近,你方才知道,那些华丽的烂漫的遥远的词汇在他面前都是无力的。

      他即是神祇本身,存在太高,眼神太远,他看着世间沧海桑田,单一的个体却是极难进入他的眼底,而他之所以此刻能这样安之若素的待在她的院里,说到底也是由於他的不在乎,他只是与过去千年一样,安静的望着世态随着时间进展,逐渐袒露出最後的结果,於他而言,没有什麽等不得的。

      不过还好,她固执的将眸中纹有新月的神祇滞留在这里,并非妄想得到来自神祇的眷爱或是什麽。

      她只是想要,让他见证终末,用那双沉着千年未改明月的眼眸,看她迎来自己的结局。

      这样就已足够。

      【七】

      她没有说谎,她以明显的速度在虚弱下去。

      虽说她全身上下皆以黑色的衣料紧紧包裹,唯有那张过份年轻的面容裸露在外,但她的的确确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具体当然不是在那张脸上表现出来,溯行军的时间早已被定格,面色不会有什麽变化,硬要说,是她周身的气息在弱化,她的存在在缩小。

      三日月看在眼里,并没有提起这件事,却是一个下午里她自己主动提及了。

      那时候他依旧如过去那些日子里,沏了茶抽了本书就坐在廊上像个畏寒的老人家一样享受着午後的阳光,而她站在院子里仰着头看着院子里那棵枝叶长得稀稀疏疏的树上头筑的一个鸟巢。

      「牠们叫得真好听,」她喃喃道,嗓音里似乎揉着晦涩难辨的情绪,可细细探去却又觉什麽都没有,「是生命的声音。」

      她望着那枝条缠绕而成的鸟巢发愣了许久,直到脚边被什麽东西碰了一下,她方才挪开目光向下看去。

      是小小的纸飞机。

      她低头凝视着那个因为掉落地面而沾上了一些尘土的纸飞机,过了许久才弯下腰将那架小巧的纸飞机拾起来,依旧低着头,看着纸飞机机翼上头金色的纹路微微的笑了起来。

      「......好怀念,」她的嗓音里少见的带上真实的笑意,「难道不管哪个本丸的三日月宗近都喜欢用这种纸笺摺纸飞机吗?跟当年......一模一样的图案啊。」

      不知怎麽的,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停顿。

      她有些疑惑,慢慢的抬起头,映入眼簾的是三日月宗近不变的笑意,只她却敏感的发觉其中有一丝的不对。

      平安太刀眼底的月纹收束成刀,倏地尖锐起来,带着探询与沉思的意味望着她。

      奇怪的僵持。

      三日月手中握着小小的文库本,片刻前它还在用其上工整的黑色字体向这振平安时代的老刀声嘶力竭的倾诉着一场撕心裂肺的爱恨情仇,失去恋人的少女穷尽自己所有代价只为了跳跃时空以拯救自己的爱人。

      那双绀色的眸子扫了书本一眼,然後慢慢的将其合上,秀雅的嗓音含着笑意缓缓的开口。

      「哈哈哈,因为那是所有本丸都会备有的式纸啊......用来为受伤的付丧神手入用,以式纸作为媒介能让审神者的灵力消耗大幅降低,是个好东西呢,长得也好看,老人家偶尔会借几张走折点小东西取乐啊。」

      「虽说也有灵力强大到不需倚赖式纸也能负担手入灵力消耗的审神者,不过这东西,每个本丸多少还是会备上一点的,毕竟兵家战场会发生什麽事,不好说不好说啊。」

      「──所以,小姑娘,或称呼妳为白夜,妳,到底是什麽呢?」

      三日月依旧微笑,只眼角淬出了锋芒,周身包裹的柔软日光随着他的气息一同变化碎成冷光,他分明笑得那样温柔,但谁都知道不是那样,大略神祇在朝匍匐的众生吐出裁决之时也是带着这样的笑意。

      她站在树下,枝枒上传来雏鸟有些尖细的哭声,她灰白的面色在这样美丽的日光下并未因此添上生气,反而更形格格不入,而嵌在那张死寂面容上的黑色眼瞳,沉得有些渗人,她原本虚无的眼神忽然的就变得尖利,而几乎是同一瞬间,她身周那稀薄的气息浓厚起来。

      「我是审神者。」

      他将那本起了毛边的文库本搁在了一旁,美丽的面容上的笑意更深了。

      「小姑娘,」他几乎是叹息着说着话,「妳在说谎呀。」

      这句话使她瞬间像是被辗着了痛处一般,原本平稳得没有多少表情的眉眼高耸的尖立起来,年轻的面容有些狰狞,黑透的眸子死死的望着坐在廊上的绀色太刀。

      「我没有说谎,」她背脊挺直,细薄的唇瓣用力的抿紧,几乎是一字一字重重的朝外蹦,「我的确是审神者。」

      「在时之政府出现的悠久以前,即存在在神道信仰里头的『审神者』。」

      〖八〗

      七岁以前她是岀云神山家嫡支么女。

      七岁以後她是出云神山家嫡支么女,亦是百年来眼睛能力最强的『审神者』。

      『审神者』一词存在历史已久,与大和民族传统的神道信仰密不可分。

      传统神道教奠基於自古以来的民间信仰与自然崇拜,万物皆有灵,无分善恶人妖,享有信仰则被视为神,数量之多以致於出现了所谓『八百万众神』之称。

      复杂的宗教信仰与祭祀仪式出现了各司其职的神职人员,『审神者』则是其中之一。

      所谓『审神者』,自其字义粗粗去看,有『审判神明者』之意,而实际上其所肩负的职责所去不远,由於能被称为『神』的存在实在太多,於是在神降临时便必须有『审神者』在场,用其双眼与力量辨别神祇、聆听神谕并与其对话,避免其他山林精怪或是狸猫等下等妖怪之流利用诈术欺骗信仰。

      除了要驱逐伪神之流外,若是不慎触怒了降临的神祇,『审神者』也需得劝抚,以守护族内平安──总的来说,是具有相当危险性,也十分受到重视的职务。

      然而,能够辨别降临神祇身分,这样的事情,需要天赋,需要一双被上苍赋予使命的眼睛,而出色的眼睛,世代侍神的神山家已经百年未曾出现,无法辨别神降,极易让其他的妖类趁虚而入偷享敬奉,而这也会激怒原先供奉的神明,於是招致了不少大大小小的灾厄,家族也不能避免的逐渐衰败。

      这样无可奈何的式微终止在一个七岁的孩子身上。

      尚纯真懵懂的稚子在一次的神降仪式里嫩声鑑别出了伪神。

      举族狂欢,族里耆老们老泪纵横,多年来卑微的乞求终於起了作用,他们的神赐了这样一双眼睛给了濒临绝望的神山家。

      乾净的眼睛需得好好的守护起来,她不能见得太多尘世俗事,需将那些污浊的泥淖远远的抛离她的身周,眼方能不被污染。

      於是她被精心的养了起来,限制了自由,与外界断绝一切往来,连吃食都不得做主,困在方寸之地,只能穿梭在那些幽暗的迴廊与祭坛,每日每日的,去过被家族精心安排好的人生。

      甚至为了要限制她的活动,自七岁开始便逐渐的折了她的脚,於是随着年月过去,她被折起的脚趾慢慢萎缩,最终失去作用,变成了丑恶无用的残足。

      ──简直像在豢养一只盛装着眼睛的容器一样,所有的意义只在那双眼睛。

      但那时候的她一无所觉,空白的稚子世界里唯一的准则只有家族,被强行赋予扭曲的内核,从小到大她沐浴在族人的膜拜之下,而她的双眼确实有着强大的力量,神祇精怪在她眼中无所遁形,在她成为『审神者』後,再也不曾发生过被低位神祇或是精怪蒙骗的事情,自然族里曾经的那些灾厄便也消弭殆尽。

      您让所有人都变得幸福,您是多麽伟大的存在啊,有许多人感激涕零的对她说道。

      神山家的么女,有一双极锐利的慧眼,亦有谁这样的说道。

      她骄纵起来,毕竟因着那双眼睛,她高於人群,十四岁的少女被养得不知世事,有暴躁的脾气、过头的骄纵,与被操纵的生命。

      彼时她仍一无所知的骄傲着。

      直到曾在神降中被她识破的妖类,领了群妖前来寻仇,神山家泰半重伤,被视为目标的『眼睛』则被护送到了无法探知的领域。

      【九】

      话语戛然而止。

      「我是,审神者。」

      笔直的站在树下面如少女的溯行军依旧保有那个『审神者』少女骄傲的背脊,即便在往事已模糊不堪的此时,那双沉黑的眸子仍透出了锐利而冰冷的锋芒。

      不管如何,不论家族是如何的自私,不论这双眼睛为她招致了多少扭曲的对待,不论她最後走上了如何的道路,她依然骄傲着,因她曾所有的功绩、曾守护的生命是确实存在着的。

      坐在廊下的平安太刀仍旧噙着微笑,只眸底的月纹稍稍的圆润了一些,不再淬出冰凉的冷芒。

      「故事还没有完哪。」他说,以一种温和但笃定的语气。

      她望着他,忽地就笑了起来,居然有一丝丝少女的顽皮。

      「先不告诉您,毕竟一次说完了,最後就没有故事可以说了呀。」

      「最後,」像是将这个词语捻在了舌尖细细品尝,他又慢慢的重复了一次,「最後,啊。」

      「是的,最後,不会太久了,」她微微的眯起眼睛,年轻的面容上没有多馀的表情,包裹着黑色手套的手指轻轻的掸了掸纸飞机上头的灰尘,然後收入怀中,「在这之前我需要离开一小段时间。」

      她没有把话说完,只看着坐在廊下的那振刀,而他只是轻笑,他懂得她的意思。

      「去吧,」他说,用一种几乎像是长辈疼惜晚辈般的口吻,轻声道,「老人家还等你把故事说完啊。」

      她定定的望着他,似是在辨别他话语的真伪,不过这样的审视也只一瞬,很快的她便收回目光。

      「你猜我要去见谁,」她面上笑意深了起来,「我啊,我要去见第一个送我纸飞机的那个人。」

      「他也叫做三日月宗近。」

      掌心慢慢搁上心口,正是她方才放置纸飞机的地方,黑透的眸中忽地就沉入了许多难以辨明的事物,甚至有种古怪的雀跃。

      「他的主人,是我的姐姐。」

      【十】

      她离开了两日整。

      第三日的夜里,她推开院门走了进来──准确的说,她是摔进来的。

      意外的院子里灯火通明,三日月宗近坐在廊上,手上依旧是那本起了毛边的文库本专心的看着,她闹处的动静有些大,他抬起头,眸子里的月光正正对上她那双连眼白也黑得彻底的眼睛。

      她看起来很糟,依旧是青白的脸色年轻的五官,两天不见她的气息淡薄到几乎要不见,整个人跌趴在地,试图用手想把自己撑起却是未果。

      老透的的平安太刀少见的起了点怜悯心,搁下手中的小说打算起身帮她一把,却被她出声阻止了。

      「这是咎由自取,别理我,我自己能行,」她连说话都带喘,像是破败的风扇,甫一转动,便咳出许多陈年积锈,「别怜悯我,没什麽可悯的。」

      他看着不停努力想爬起的她,叹了口气,依言坐回了原位。

      她花了一点时间直立起身子,期间还踉跄了一下,好险没有再次摔倒,摇摇晃晃的走到他的身旁坐下,仰起头望向星空,静静微笑。

      「我回来把故事说完啊。」

      她是真的垮得差不多了,连坐都不大能坐直,努力了几次之後她无奈的托着自己的腰,问他能不能暂时出借一点身体让她靠上一靠,他大方的同意了,她靠上去头还正巧的枕在他的肩窝。

      「好奢侈的享受,」她笑起来,「在天下五剑的怀里迎接终焉,这什麽高级待遇。」

      他也笑,嗓音温温的,「小姑娘要给老人家说故事啊,总要舒服点,故事才好继续啊。」

      「看在您这麽温柔的份上,就告诉您我去见了谁吧,」她垂眸望向他搁在膝头的文库本,用下巴点了点,「我去见我姐姐,虽然她并不知道我送了她一程。」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於是也把视线落在了那本他看了几日的书,失去恋人的少女穷尽自己所有代价只为了跳跃时空以拯救自己的爱人,说不上好不好看,准确的说这样的人间爱恨他看得多了,便有些麻木,反覆的看了几次只是因为上头居然有许多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迹青涩,有许多已经因年代过於遥远而模糊了,但依旧能看出字迹主人寄予这个故事的少女情思。

      「那是我还是人类的时候,最喜欢的书,」黑色皮质手套慢慢的抚过了书的封面,「我几乎是被家族囚禁,这样俗世情感相关的书是绝对不能碰,这本书还是我姐姐看我太可怜,偷偷塞给我的。」

      「那时候是真的很喜欢啊,这样的故事,因为要保持『眼』的纯净性,家族不允许我对某种事物产生过多的喜欢或是留念,所有的东西在我身边都留不久,包括人也一样,所以我非常的羡慕这本书里出现的情感......什麽样的执着,才能让一个女孩不惜付出一切也要拯救呢──我想要成为这样的人,想要这样不顾一切的去爱一个人,那时候我就是这麽想了。」

      「只来却没有想到,却是姐姐用了後半生书写了一模一样的情节。」

      「而我,只是个愚昧不堪的读者,看着看着,把自己做了书里人,执迷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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