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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赐食(一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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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刘枢感到厌烦的一群人终于统统退了出去,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少年人忘性大,没过一会儿,不愉快的情绪也就烟消云散了,此时铜壶滴漏显示刚进入巳时,昭阳殿里,阶下只有归灿一人坐着。
刘枢笑一笑,道:“寡人今日还有几件事欲请教归卿。”
归灿直起身,“王上请讲。”
刘枢道:“这第一件,便是寡人方才所问之事。归卿以为,上古之时,可有天子乎?”
归灿斟酌半晌,道:“如方才范大夫所言,上古之史实,十不存一,今人确不敢妄议。然,据已有《表》、《志》推之,上古之神王圣贤能教化天下,牧万国,盖以天子分封制之,王上所猜,亦无可非议,大有道理。”
刘枢满意的点点头,这话虽然和范黎说的出入不大,但听起来舒心多了。
她想了想,又问:“寡人听闻,天子之国乃万乘之师,凡为王国,皆千乘之国,公国,皆八百乘之国,伯国六百乘,侯国则更少。若……汉国扩军于万乘,可为天子乎?”
这个问题着实令归灿哭笑不得,“为天子”岂是这么容易的事?况且,汉国的国库里又哪里有充足的军饷扩军于万乘呢?以汉国的土地和人口,又如何能供养万乘之军呢?
十四岁的小汉王一点经济账不会算,也没有军事常识,对汉国的农业货殖状况更是一窍不通,实在是小孩子异想天开才问出来的话。
归灿又是好笑,又是担忧,沉吟片刻道:“回王上,天子之道,盖有神皇之德,天帝之威,万民所仰,众望所归,其非军力可以比量。当今天下,已有千年分崩离析,九国各自为政,人心不古,世态变迁,早不似千年前矣,何来天子乎?还望王上诚意治政,广修圣德,此大汉臣民之福也。”
刘枢问:“修德至圣,才可为天子吗?”
归灿不假思索答道:“自然。”
这是归灿父亲从小便反复教导他的事情,也是归氏立族之本,归氏坦坦荡荡立足百年,在归灿的思想体系中,似乎一个人遭遇的大多数难题,都可以靠修德来解决,推而广之,一个国家遇到的难题,也大都可以靠“仁政”来解决。
岂知刘枢天生就对这些虚头八脑事情不感兴趣。她一听他说“修德”,就知道又是老掉牙的劝谏调子了,甚觉无趣,便随口应道:“寡人知之矣。”
她又换了个话题,问:“昨日归卿讲到《凯风》一节,今日可有新教?”
归灿想了想,还是决定有什么说什么,也不怕得罪高氏,他道:“回王上,臣认为以王上天资,已无需着意于《诗》之本意,而在于《诗》之用也,此所谓圣人所云‘不学《诗》,无以言’。”
刘枢不以为意道:“《诗》之用,无非丰富文藻,兼察民俗,更有何所用?”
归灿笑道:“请容小臣禀之,‘《诗》乃辞令之关纽,政论之机要也!’可不单单用来丰富文藻。”
“哦?”刘枢来了兴趣,“何出此言?”
归灿道:“试举一例,昔日,齐鲁相争,鲁自知不敌,便遣执政大夫叔孙鸠出使于郑,欲借兵助鲁国一臂之力。然郑国以先君丧期未满为由,回绝鲁使。叔孙鸠便私下会见郑国将军,借机吟诵《诗·祈父》一节首句。王上可知此段外交辞论,用意何在?”
汉王道:“《祈父》一节,寡人知之,谓‘祈父,予王之爪牙。胡转予于恤?靡所止居。’祈父乃边境将军, 此诗意为,为何把将军的忧患转给了士卒?害得士卒无处可住。这诗是表达士卒对祈父失职的怨恨,哀士卒之多艰罢了。”
汉王说完,疑惑道:“寡人不解,此诗与鲁国大夫何干?为何要吟诵给郑国大夫听?”
归灿道:“王上博闻强识,所说丝毫不错。但此诗用在此处,可不是只用本意,还要用引申意,那鲁国大夫旨在含沙射影,责怪郑国将军不顾兄弟之国情谊,任由他国肆意蹂躏,其意可谓尖锐!”
“哦!”刘枢想了想,觉得蛮有意思,又问:“那他为何不直接指出?”
归灿道:“两国邦交,和气为上,哪怕是不满之情,鲁国大夫也不便直接指出,恐伤对方颜面,而是借诗言意,雅言雅行,既缓和两国颜面,又痛责郑国软弱。敢问王上,若您为郑国将军,听到鲁使此诗,又该如何应答方妥?”
汉王思量了一会儿,停顿的时间比以往都漫长,然后答道:
“寡人若为郑国将军……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两国邦交,借兵岂可儿戏?郑国也只得向鲁使略表歉意了。且君子一言,如白染皂,既出口歉意,那日后必不能见死不救,否则郑军威信不存,何以立于天下?但若全力支援,一则恐伤国本,二则更恐与齐国交恶,须知齐郑毗邻,不可不防。”
她一面思考,一面道出了最终的处理方式:“于是寡人会安排郑军只在战事尾声时稍为鲁国出力罢了,一方面不算违约,另一方面也不会令齐国恼怒,郑国正好以此取利。”
在刘枢说出这一番论调的时候,眼中闪烁出灵动的光芒,那是从前谁都没见过的,等她说完,归灿已经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了。
归灿原想以汉王的年纪和阅历,理解对方深意之后,能想到表示歉意一层便足够,没料到她还有后面那一大篇分析和考量,可谓层层深入,考量周全,条分缕析,滴水不漏!
要不是亲耳听到,他都不敢相信,这竟是出自一个十四岁孩子的策略?!要知道,迄今为止,刘枢甚至没有学过一丁点儿权御之术,从未有人教过她这些。
只能说,这是她的本能。
本能,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天赋。
归灿不由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话:大汉国刘氏王族的身上,天生就流淌着政治的血液。
这不是一句戏言,这是归婴在效力过三代汉王之后得出的论断。
归灿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由衷叹道:“王上英明!确如您所说,当时的郑国也确实是如此行事的。”
话音刚落,只听鸡人又报响了巳时正点的时辰,表示这场进学该结束了。
汉王也不多留,笑道:“归卿今日所讲也分外有趣,寡人没有白来。”
说着她微微抬了抬手,闻喜便心领神会的传了四个侍从从后门进来,只见每个侍从手中都捧了一方漆盒,依次走到阶下归灿身前。
闻喜笑容可掬的走过去,对他道:“归大夫,此为王上所赐。”
他示意侍从打开,一一展现出来,是四道精美菜点,一道烹黑鲤,一道酱汤,一道炙羊牢髀,一道当季糕点。
待全部为归灿展示一遍后,刘枢笑一笑,又道:“这两日归卿所讲内容,令寡人耳目一新,于是早备此区区礼物,望归卿不负寡人之意。”
归灿赶紧朝上拜了一拜,“小臣惶恐,万谢王上赐食!”
刘枢等了半晌,不见他有其他回应,就无奈叹了口气,但也没说什么,只用眼神示意一下闻喜,意思是可以备辇了。
闻喜会意,正要动作,却见归灿又向上拜了一拜,犹豫着道:
“王上……有句话,容臣禀之。”
刘枢见他扭捏的样子,略感奇怪,问其原因。
归灿就道:“其实……昨日《凯风》一篇新论,并非小臣想出,是小臣的舍妹从前说与小臣的,小臣平日与舍妹研讨经书,舍妹常有新论,小臣不敢隐瞒,特报于王上知晓。”
这倒是没想到的插曲,刘枢顿时觉得新鲜,问道:“归卿的妹妹?是何级大夫啊?”
索性四下没有别人,刘枢便放松了挺直的脊背,将一只手肘抵在座圈上,身子往后靠了靠,坐的舒服些。
归灿答道:“回王上,舍妹尚未入仕。”
刘枢一听更好奇了,身子朝前倾了倾,问:“芳龄几何?”
归灿如实答道:“舍妹生于癸亥年秋,如今……年将一十有三。”
“癸亥年……唔……竟比寡人还小一岁,那……”刘枢笑道:“今日归卿所讲的《祈父》一篇案例,也是她的建议了?”
归灿低头,“……是。”
刘枢了然的点点头,似乎很高兴,也很新奇,她爽快道:“既如此,那些赐食,归卿就别吃了,这些都是赐予你妹妹的,替她带家去吧。”
归灿:“……谨遵王命。”
他怎么觉得自己这回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呢。
只听小汉王又吩咐道:“还有啊,等归卿的妹妹见了这些赐食,若有何话,务必下回来报于寡人听。”
归灿虽不明就里,但还是拜下去,应诺,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一时想不通王上这句话里是什么意思。
等他直起身子的时候,只见上方的王位空空如也,刘枢早已离开……
离开昭阳殿,王辇缓缓的行驶在笔直的甬道上,刘枢支着脑袋靠在一侧,嘟囔道:“闻喜,你说,归氏一门的这两位兄妹倒挺有趣,也不知怎么就有归婴那样烦人又无聊的父亲呢?”
闻喜躬腰道:“王上,奴可不敢这么说。”
“哎。”刘枢斜了他一眼,只好自顾自的继续讲道:“太师也是先父王为寡人挑选的顾命三公之一,奉常司由他一手统辖,可是你看看他为寡人安排的侍讲大夫都是一群什么老顽固,课业无聊透顶!”
“这……”闻喜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抿了抿唇,一言不发。这么多年了,闻喜深知在王宫里少说话才能活得久。
刘枢自言自语了半天,也没人能与她聊聊,一时更烦懒起来,就道:“接下来是什么课业?”
闻喜道:“回王上,接下来是去宗庙熟悉‘宾礼’和‘嘉礼’。”
刘枢皱眉,又不高兴了:“这‘宾’、‘嘉’二礼寡人都不知学过多少遍了,烦都烦死了!”
她看了一圈埋头抬辇的侍从,锤了一拳扶手,叫道:“还去什么去,不去了!回宣室殿!”
她这话一出,抬辇的侍从赶紧停下,不敢再走,闻喜吓得上前劝:“王上,这怎么使得。”
刘枢道:“怎么使不得?寡人今晨已铁定得了一个‘中下’了,不介意再多得一个。随他们想怎么点评去!就算你去找相国,说寡人今日不去宗庙学礼了,他平日最爱重寡人,一定也欣然应允的。”
刘枢说的没错,相国对于这种事次次都是欣然同意、欣然妥协的。闻喜目光复杂的垂眸看着地砖,只得道:“唯。奴这就随您回宣室殿吧。”
王辇在前头调转了一个方向,朝寝殿的路上前进,闻喜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就道:“王上,听说符小郎将前日已经回到沣都了。”
“真的吗?”刘枢坐起来,扶着辇偏头道:“那快叫他明日就进王宫来,寡人许久没有与他田猎了。”
闻喜也跟着喜笑颜开:“唯,奴马上去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