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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局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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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灿赶到父亲住处的时候,将近亥时,天色黑蒙蒙的,前厅各处点起了大盏青铜豆形灯,窗纸上透出昏黄的光亮。
“父亲安好。”
归灿在书房向父亲拜见,然后在下首一处垫子上跪坐着了。他刚一坐下,就直接问道:“父亲,相国大夫突然造访,是有什么事呢?”
长宁侯归婴的脸色隐在灯烛之后,照映出他脸上明暗交错的皱纹和一双疲惫的眼睛。他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而是问道:
“明辉,今日你去王宫侍讲,对王上都说了什么?看来令相国甚是不快呢。”
归灿怔了一怔,说:“儿子按奉常司的安排,为王上讲了《诗·凯风》一节,再没有别的了。”他瞧着父亲凝重的神色,又道:“不过,儿子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要请教父亲。”
“说吧。”长宁侯端起茶呷了一口,似乎对儿子要问的问题早有准备。
归灿得了应允,便一股脑的把憋了一天的疑问倒出来:
“父亲,王公教化之职,向来由您主持,太常司与奉常司,也均为您的署官。但今日据儿子观瞻,王上并不愚钝,为何您要奉常司一而再、再而三安排重复的课业给她?您与相国和武安侯均为先王亲指的托孤之臣,责任重于泰山,眼看明年王上年满十五,便要行及笄之礼,此时还不教她熟悉政务,日后何来还政之说?”
归婴不动声色,道:“连你也认为这一切都是老父安排的吗?还有别的吗?”
“还有!”归灿着急道:“更有甚者,今日散学,奉常司照例召儿子去点王上的学评,儿子自然点了个‘上优’,但翻阅往日记录,发觉其他侍讲大夫都点的‘中下’、‘中平’,这真是岂有此理,罔顾事实!王上的学业怎么可能是‘中下’的水平呢?怨不得一册《诗》,都要教王上学十遍还不罢休……”
归婴见儿子越说越激动,便道:“你出去游学多年,很多王庭的事,还不甚明白,也难怪。”他沉沉的叹了口气,低声说:“其实如今奉常司的事,已由不得我长宁侯府了。”
“什么?”归灿惊讶的不知该怎么回应。他想不到,一国之太师,执掌礼教、外交、手握沣都都尉大权、位列三公之一的父亲,竟然失掉了奉常司的控制力。
以汉国的传统国情,这是不会发生的事情。
想当年,先王仓促薨逝,薨前立下遗训,指定三位顾命大夫,拜为三公。小汉王成年以前,由三公共商国是,待汉王亲政,再还政于王。
三公为:太师归婴,太宰高傒,太尉苻虢。
太师掌管太常、大行、宗正、祭祀之职,以及沣都三万护城步兵都尉,先王赐爵为内侯,号长宁侯;
太宰即相国,掌理廷尉、吏治、治粟、少府之职,赐内侯,号永信;
大将军太尉,掌国防军事要职,领千乘北军,共计三十六万大军,抵御边关狁方戎族,赐内侯,号武安。
这样的安排足见先王用心之深。相国虽一手掌管官员任免和司法大权,但不得染指军权。太尉虽掌军事,但绝不可过问王庭政事,更不可侵管汉王亲随禁军。太师掌握汉国的礼制命脉、外交及沣都护卫,但却无法涉足刑事与吏治。
如此一来,三公代政,分管三权,既互为辅助,也互为制衡。
这是先王设置的第一道保险,此外还有第二道:三公之外,更有宗室。
先王有二位庶弟,乐侯与安侯,早年被先太王放逐朔北。先王薨前,特召之来沣都,赐予爵位更高的通侯。乐侯与安侯均过而立之年,正及壮年。依律,成年宗室不得干政,但在各自封地之内可募集五千士卒自卫。
不知是巧合还是先王有意为之,安侯和乐侯的封地,正好划在沣都边上,一东一西,辐照王都。三公忌惮成年宗室的势力,不敢轻举妄动。宗室同样忌惮三公手中的权力,不敢起逾越之心。
早年,归灿并不能理解先王将二位通侯召回沣都的用意,既然要传位于遗腹子,此时放成年的刘姓宗室入都城,岂不危险?直到很久以后发生的种种事情,才让归灿读懂了先王如此布局的精密之所在。
这是一盘环环相扣的大棋,每一股力量都被计划在内,一切煞费苦心,都只为等待那个孩子顺利长大……
眼下,十几年过去了,这个看似牢固的布局似乎出现了一点不祥的倾斜:朝廷外,太尉长年驻扎塞外,无法抽身,导致军权远离;朝廷内,礼制之法已经不能让大部分士大夫服从,以至于太师之权不稳,相国之权势大。
归婴的一句话,让归灿忽然感觉背后发冷。试想,汉王尚未成年,三公职权一旦互相侵轧,后果不堪设想!
“这怎么可能……”归灿喃喃自语,自己出去游学的这几年,沣都到底发生了什么?
归婴沧桑的声线将归灿拉了回来:“自十一年前‘狭陉关之战’告捷,汉国从郑国手中夺回了丢失四年的狭陉关要塞,此一战,了却先王遗愿,高氏势力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归灿不解道:“可相国之职向来不得染指军事,为何狭陉关之战后,高氏却成第一大功臣?”
归婴笑了笑,笑儿子对波谲云诡的朝政判断如此浅显,他解释道:
“那时,正巧狁方大肆侵犯我北境,太尉大将军领兵塞外,全力抗击狁方,无暇分身。明辉,试想那时郑军临境,大将军无暇南顾,我管辖的沣都都尉又不得出国都,相国也没有带兵御敌之权,那么该由谁去赴这一场汉郑之战呢?”
归灿低头思量片刻,十一年前,他也只是个小孩,只知道这场令汉国扬眉吐气的战争的结果,并不了解其中具体部署。
曾几何时,每一个汉国子民都不会忘记,先王就是在十五年前的汉郑交战中被郑军射中右肩,负伤难愈,才会在仅仅一年多以后薨逝的。那一场战争,不仅令先王负伤,更叫汉国丢掉了东边第一要塞——狭陉关。
而先王薨逝的三年后,汉国又夺回了狭陉关,那场战争的指挥者,正是相国高傒。
归灿思量着父亲的问题,只能凭自己的见解说道:“十一年前,汉郑再次交战,在那种情况下,大将军不在,王上年幼,就似乎只有地方府兵可以派遣了。”
“不错。”归婴点了点头,“相国高氏的职权本不可以直接调用各地府兵,但却可以差遣各地的政务长——也就是城宰,而各地城宰又经常与其他城邑的军务长轮换担任。也就是说,每届任期过后,某城的城宰有机会被调任到另一城去做军务长,而军务长也会被调任去做别的城邑的城宰,而城宰属于相国管辖。你可能反应过来这其中的联系?”
归婴已经点拨的够清楚,归灿再愚蠢也不可能想不到其中的利益关系。
归婴继续道:“再者,这些军务长、城宰是各级城邑的基层官吏,他们都来自各乡的察举任用。”
这下归灿更加清楚了,皱眉道:“怪不得高氏为相多年,如此拼命拉拢各地士人,他那高府上门客过万,鱼龙混杂,白吃白喝,待遇优厚,关系处的犬牙交错,那么多寒门士子都受过他的恩惠,这些士人一旦被察举上来,被朝廷任命为基层官吏,便都发展成了他的爪牙。”
归灿越想越气,愤愤不平道:“高氏只待关键时候,便借机指挥城宰,城宰又间接打通军务长,如此一来,军政混淆,战争迫在眼前,府兵自然乖乖被他握在手中。这可真是我汉国制度一大漏洞!”
归婴无奈的笑了:“但凡人制定的制度,便必会有漏洞可钻。所以圣人有云,‘立法之严不如立德之盛’。如今天下纷争,各国疲敝,原因不在兵不强、法不严,而在教化缺缺,人心不古。”
“父亲教导的是,儿子记下了。”归灿俯身行了一礼,表示恭谨。
“可是父亲……儿子这几年游历各城,考察地理民生,发现汉国与郑国接壤城邑的府兵并不多,六七个乡里加起来也不过区区八百乘车兵,按我军‘一乘’是三百六十人算,也不过十万人,况且府兵战力远不及大将军麾下北军,更不如您治下的沣都都尉。郑国乃中原大国,狭陉关亦为兵家必争之关,他们必有重兵出动,岂能轻易被区区十万府兵击退?”
归婴摸了摸颌下花白的胡须,叹了口气,“这就是另一个巧合了。说来也奇怪,十一年前的那场战争,那时郑军布置在狭陉关的兵力并不多,否则也不会成就我们这么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相国又善谋划……最终以少胜多,收复失地……”
归灿奇怪道:“他谋划了什么?”
归婴摇摇头:“这一点我也不甚清楚,大概相国原本就为郑国人氏,又精于筹谋布局,总比我们更了解郑军吧。无论怎样,收复狭陉关,于我汉室有百利而无一害。自那以后,相国便威望鼎盛,功高至伟,你难道不见,相国如今已‘总理百揆’了么?他王庭政事皆可过问,奉常司的事,也就不由我一人决定了。”
“总理百揆”,即总理政务,摄君政,监百官。这一顶殊荣自古以来只给政绩卓越的功臣。这样一来相国就比太师和太尉都要高出半级来,高傒能监听百事,连太师和太尉也在他的监审之列,不难想,相国在王庭的分量多么举足轻重了。
归灿问:“王上都未亲政,按理说各级职权不该有大动作,是谁提拔的高氏呢?”
“这自然是……百官推举,联名上表了。”归婴的语气带了一抹嘲讽的意味。
他没有点破,归灿已然明白了。高傒一功成名,王庭内外,早已遍布他的党羽,如此才有“百官推举”的可笑场面。
在高氏的蚕食下,奉常司自然也不可幸免,大凡有真才实学的侍讲大夫,都在这几年被高氏党羽罗织罪名一一换下去,再替上来一群趋炎附势的腐儒,尽教给王上空谈无用的东西。
王庭的一切都在被高氏快速浸透,不择手段。
归婴望着案前的灯烛,默默无言,他不知道自己能斡旋到什么时候,王上马上就可以成年了,归氏能坚持到那一刻吗?
归氏和高傒不一样,几百年的士大夫血统让归婴不屑于和高傒搞那一套明争暗斗的小人技俩,士人有士人的坚守,但他却忘了,只坚持礼法,是无法扳倒已经膨胀的高傒的。
圣人书里只写了“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但从没写过君子与小人的交锋,吃亏的总是君子。
归灿今晚才明白,此时的王庭已不是以前局面了,他想到常年呆在王宫里的符韬,道:“怪不得先太王太后要召大将军独子进王宫,常伴君侧,这一步实在是良苦用心!”
归婴缓缓点头,认同了儿子的推断。叫苻虢的儿子长在宫中,既是对符氏的拉拢,也是对符氏的警醒。对于符韬本人而言,陪在君王之侧长大,既是一种殊荣厚遇,也是作为一个人质。
归灿道:“若是大将军能及时还都,情况还不至于太糟,但现在狁方骚扰持续不断,边关连年战事,他哪能抽身?”他低头想了想,道:“父亲,如今国都中只有归氏能与相国一族抗衡,不久后便是王上的成年礼,此乃千钧一发之际,请父亲准许儿子继续为王上侍讲!”
归婴扫视儿子一眼,问道:“你就不怕吗?”
归灿坐直了身子,凛然道:“为国尽忠,服侍君王,乃吾辈卿大夫之责也,怎能因小人作梗就退却?况且先太王太后与先王太后近年又相继殁世,当今王上孤弱,独守王宫,主少国疑,国基不稳,此正当我效忠死节之际,为人臣子,又有何处可退!”
归婴透过烛光望向儿子,笑了笑,这一次是欣慰的笑,叹道:“是吾子也!”
归婴招了招手,叫归灿近前来。
归灿挪近来坐着,只听父亲低声问他:“明辉,今日侍讲,你认为王上天资如何?”
归灿道:“父亲,依儿子之见,王上聪慧敏捷,颖悟绝伦。不过某些方面欠缺管束和引导,致使其性情顽劣不羁,颇为堪忧。”
归婴微微颔首,继续问:“那么,王上学《诗》何如?”
归灿回道:“古之圣人有云,‘《诗》乃百经之首,不学《诗》,不可言。’王上学《诗》,已能熟诵。但先前侍讲大夫的讲解都浮于表面,从未教导王上如何用《诗》于行政,大谬之极!儿子明日侍讲,愿稍加之。”
归婴却摇头道:“不急。你刚游学归来,在宫中根基全无,若锋芒毕露,恐为众矢之的!相国一党,擅于构陷,你在内廷,若一朝踏错,令其有机可乘,那时功亏一篑,我归氏亦万劫不复,更有累于王上。慎之!慎之!”
归灿听到“万劫不复”四个字,心里只觉得咯噔一下,他本想辩驳两句,但瞧着父亲愁苦殷切的神情,话到嘴边又咽下肚了,他俯身拜了一拜,只道:“必铭心谨记”。
眼看时辰将晚,归灿不好打扰父亲休息,便打住了这个话题,问道:“父亲,相国今日来府,只为这一件事吗?为了敲打我,叫我收敛?”
“非也。倒是还为了一件蹊跷事。”
他二人叙话太久,归婴叫小厮来填了一圈灯油,屋里登时明亮几分,待小厮离开,归婴方对归灿道:“青霁如今也十三岁了,相国今日特地问起她来。”
归灿疑惑道:“和妹妹有什么关系?青霁从未出仕,相国怎么知道她?”
归婴的眼神变的幽深,默默道:“相国来此的另一桩事,就是为其子求亲。”
听到这话,归灿气愤的险些跳起来,叫道:“求亲?求的是青霁吗?岂有此理!”
他直起身子,绷紧了拳头,道:“就他永信侯门上的那个嫡子,名叫高封的来着,整日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无恶不作,沣都里谁人不闻其恶名?想求娶我妹妹,他也配么?!这样品行不端的无赖子,莫说与我们青霁结亲,就是白白入赘到归氏,也是万万不要的!”
归婴看着激动到语无伦次的儿子,心里有点好笑,淡淡说:“我自然没有答应他。”
归灿听父亲这样说,才平复下来,坐回去了。
归婴看看他的样子,无奈道:“你出去几年,长了不少见识,但性子也沾了些游侠气,怎么莽莽撞撞的?做卿大夫的,行事鲁莽可是大忌。”
归灿默默垂下头。
归婴接着道:“这桩事,你就不想想,以归氏和高氏如今的紧张关系,他明知提出这桩联姻为父必不会答应,为何还要专程来提这事?这一点我一直未想通,本想问问你的看法,没想到……你竟激动的忘了往深处思考。”
归婴叹了口气,喜忧参半的打量儿子一圈,便叫他退下了。
“你去吧,好生想想。”
归灿讷讷不言,怕再惹父亲不快,不敢造次,默默回了自己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