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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巫书 ...

  •   谚曰:立夏,雷,巳月旱,风生火龙雾生疸,麦秀风摇,稻秀雨浇。

      滚滚的热浪席卷着陵阳原,还没到立夏时节,沣都城里便热不可耐,可这浓重的热浪却并没有阻止远在五漉城的瘟疫蔓延的趋势。

      依照高傒的安排,去岁王庭已派人去五漉城治疫,却久不奏效,附近诸城已经依次沦陷,一封接一封告急的奏疏递上去,也不知何故被统统压下来。

      大疫往往连着大旱,许多远郡城邑中的庄稼禾苗都成片焦死,经验老道的农夫凭此预测出今年恐怕丰收无望了。

      黔首饿莩载道,疫病弥漫,国中渐渐流传开来一种莫名的躁动气氛。

      远在王宫深处的刘枢却对大汉子民的现状毫不知情,她除了完成日复一日固化的课业,就只能数着日子盼望成年之礼的到来,好为自己僵硬的日子增添一些新鲜的项目。

      她与归霁的信笺往来越发密集,从今岁开始,和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孩子的对话成了刘枢最专心对付的事。

      “真是神奇的女子啊。”刘枢在寝宫中再一次悄悄展开信笺读着,暗暗赞叹。

      现在已经是黑夜,月光透过窗户柔柔的照进来,落在薄如蝉翼的丝质床围上,刘枢睡不着,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掀开纱帘跳下床,走到窗户边的书桌旁,仰望明月。

      明月皎皎,清光浮动,凉爽的初夏夜传来庭院花草树木的芬香。刘枢深深的吸了一口这带着花香的月光,感觉这明月与帛书上的文字一样沁人心脾。

      她在乌金木的宽大书桌前坐下,开始自己偷偷研磨,技巧生涩,沾了一手的墨汁,她没有点燃青铜灯,怕引起值夜侍女的警觉,到时候又惊动一堆人跑过来对她进行叽叽喳喳的嘘寒问暖,仿佛天塌了一样,那就烦透了。

      “做君王真是无聊透了,连睡觉时候也不得自由。”她暗自腹诽,拿起笔蘸墨,映着月光,开始写回信。

      在刘枢得眼里,归霁可是一名厉害的角色,两人从去年开始传信,一开始是刘枢主动问一些问题,每次都能收到令她耳目一新的回答,她开始逐渐觉得那人不一般。

      后来竟然渐渐主客异位,演变为归霁提出新的问题,由刘枢给出回答。谦卑的归霁将自己的这些问题称为“请教”,而将刘枢的回答称为“明圣君王的训示”,在多达上百次的传信中,归霁的行文始终恪守礼节,找不出一句逾越的用词。

      哪怕是饱读经书的成年人,看到这些信笺,大概也会感叹这这女孩子的滴水不漏吧。

      虽然归霁句句都在“请教”,但一段时间下来,刘枢反倒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学到更多知识的一方。

      越到后来,归霁的“请教”逐渐越发深奥。为了不在自己臣子的面前同时也是自己欣赏的女子面前丢脸,刘枢只有发奋学习,想尽办法寻找最好的答案。

      随后,“请教”的条目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全面,小到务农经商之道,大到经世致用之法,全都在列,甚至一次性列出十几条来,又逼得刘枢越战越勇,不眠不休的刻苦读书。

      爱玩乐的君王终于收起了玩乐心,她在典籍中寻找问题的答案,在先辈留下的政令中寻找答案,在历代名臣的奏疏中寻找答案,在汉国方方面面的制度章法中寻找答案……她几乎找遍了所有能接触到的资料。

      这个傲气心高的少年君王绝不允许自己在归霁面前丢掉她高高在上的面子。

      这些信笺也给刘枢常年孤寂的内心开辟出一条发泄口,她尽情在信笺中抒发自己的情绪,表达自己的看法,交流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才会遇到的奇奇怪怪的问题和迷茫,她也从归霁的信笺中看到了外面世界的轮廓,看到了归霁眼中的众生,哪怕学习辛苦,但是刘枢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快活过。

      在她快活到忘形之余,大部分人都没有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悄然笼罩下来……

      政局态势的转折点具体是哪一天,多年以后的刘枢已经没法说清,但是她永远忘不了成年前那最后一次昭阳殿进学:

      那是个炎热的夏季,刘枢进学的兴致也不怎么高,在一片单调的授课氛围中,一个小内侍略显慌张的从后门趋行进来,打破了平平无奇的场面。

      小内侍先是走到闻喜跟前,密集的耳语一番,平日不苟言笑的闻喜的脸上露出罕见的惊讶表情,还不待他走上台阶去禀报刘枢发生了什么,昭阳殿的正门已经被一股大力推开,“哐当”一声巨响,刘枢抬眼去看,只见多日不见一脸凝重的相国第一个迈进门槛,动作毫不客气。

      刘枢惊讶的睁大眼睛,让她惊讶的并不是看见了相国,而是相国的身后,跟着两列全副武装的王庭卫尉。

      “或许老臣妨碍到了王上礼学,但事关重大,请允许老臣不得不这么做。”高傒走到殿中,朝上下拜,他的礼节还是那么规矩,但态度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卑微,甚至还有一丝咄咄逼人。

      殿中的侍讲大夫们全都鸦雀无声,这些平日自诩王师的士大夫们此时一个字也不敢说。

      刘枢没有动,直觉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她问:“相国何事?”

      高傒直起身子道:“宫内有人揭发,谏议大夫归灿携巫书上殿为王上讲学,似欲图谋不轨,其心可诛!”

      “什么?!”

      刘枢和远在下首最末端的归灿具是一惊。

      归灿立马起身,走到殿中拜倒:“这实在是污蔑之言!小臣从未有犯上之心,望王上明鉴!”

      刘枢看到了高傒身后跪着的一位将军,就问:“卫尉令,没有寡人准许,何故领卫士来殿上?!”

      那卫尉令抱拳道:“报王上,如相国大夫所言,有人检举谏议大夫归灿有不臣之心,末将特来护卫王上!”

      刘枢听他这意思,手心开始冒汗,又问:“汝等是……已经把昭阳殿围了?”

      卫尉令叩首道:“时刻保卫王上!”

      刘枢的心脏开始紧张的加快跳动,感觉很不妙,她又看向高傒,道:“归卿是忠直之臣,相国弄错了吧。”

      高傒微微一笑,“是忠直之臣,还是佞幸之臣,一验便知!”

      他话音刚落,立刻冲过来两个卫士将归灿架起来,当场一顿搜检,只见在他袖笼中搜出一封帛书,刘枢心想那帛书定是与平日一样的信笺,虽有违礼法,但绝不是什么巫书。

      但没料到,下一瞬,相国抖开了它,当众展览:里面的内容赫然是一些带有诅咒意味的符咒图案,帛书的底下还写着诅咒当今王上的咒语!

      一时之间,昭阳殿里发出一片骚动,士大夫们开始窃窃私语,归灿瞬间骇的脸色惨白,“怎么会……不……这不是臣的……”

      帛书被高傒传给方才进来的小内侍,内侍再传给闻喜,闻喜又呈给刘枢……一方写满诅咒之语和不详纹样的帛书被放在刘枢的眼前,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袖子里的手微微发抖。

      归灿面色灰败的被卫士压在殿下,脑子里一片混乱,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一定有什么……对了,他忽然想起来,早上进宫门的时候,那几个搜身的内侍!一定是帛书在那时候被掉包了!

      那几人竟然是相国的奸细吗?是他大意了!为什么他天天从那里经过,天天都被例行搜身,只有今天被掉包了?为什么是今天?相国有什么计划?

      无数个问题涌入他的脑海,但他一个都回答不了,现在无论归灿说什么都是百口莫辩,有谁能证明他是被陷害呢?没有。

      归灿大吼着把搜身掉包的事情说出来,却被高傒喝止。

      高傒道:“罪证确凿,谏议大夫夹带巫书,阴谋作乱,臣恳请将其下廷尉议处!”

      刘枢就算再不通政事也知道“下廷尉议处”就是“下狱”的意思,由廷尉亲自审理,凶多吉少。

      “慢!”刘枢下意识的就想维护归灿,但是,君主维护臣下也要有理有据才行,何况她都没有成年,没有亲政,哪来的执政权?

      她脑筋转的飞快,想了片刻,道:“寡人听闻去岁相国大夫对五漉城的治疫方略不大奏效,黔首颇有不满,相国怎么不去关心如此大事,反倒来寡人这里处理鸡毛蒜皮的小事呢?”

      高傒略微愣了一下,有点意外的瞧了刘枢一眼,这个提线木偶一样的孩子什么时候学会围魏救赵的话术了?

      谁教她的?!

      高傒的眼睛射出一抹危险的光。

      毕竟姜还是老的辣,高傒反应了一瞬,立即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说道:

      “王上圣训极是!但五漉城的治疫策略本是去岁在一次大朝会上由三公九卿一同商定的,谁料今年疫情有变,又起新祸,实在是天降灾异,猝不及防。圣人云,‘王之不德,皇天降灾’,近来汉国地震频起、疫病肆虐、大旱不止,王上应时时戒惧,反思自身,摈弃小人,诚意祈祷境内风调雨顺才是啊。”

      “……”这还赖上寡人了吗?刘枢被他说的气不打一处来。

      高傒更进一步,朗声道:“如今小人就在君侧,请王上切莫姑息!”

      归灿听的勃然大怒,叫道:“竖子老贼!在这王庭之内,到底谁才是祸乱君侧的小人!”

      下一瞬他就被卫士强行压在地上,起不来身子,双手被捆在背后,脸被摁在地上,这对于一个士大夫而言是极大的侮辱举动。

      卫尉令又上前对他道:“咆哮君前,罪加一等!”

      “卫尉令!”刘枢也提高了嗓门,“放开他。王庭重臣,岂可羞辱!若令旁人知晓王庭贵臣也能被如此对待,那么王庭威严何在?寡人威严何在?!汝等是要黔首看轻王庭吗?”

      卫尉令被她说的一愣,低头道:“呃……喏!”然后赶紧照做了,放开了归灿,让他又恢复了正常跪立的状态。

      高傒也没说什么了,因为这一次礼法是站在刘枢这一边的。

      按照汉国礼制,卿大夫之臣可杀不可辱,这些常常围绕在君王身侧的臣子,在一定程度上也关系到君王的脸面,他们的高贵和体面,代表着王庭的高贵和体面。

      如果一个天天陪伴君王的臣子被凌辱至黔首都瞧不起的低贱处境,那么黔首也自然会觉得君王也不过如此,王宫也不过如此,王庭那不可撼动的神圣性便将大打折扣。

      刘枢看了一眼归灿,她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她竟也学会用自己最讨厌的礼法来保护自己的人了。

      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高傒选择绕过这个问题,他的目的就是要归灿下廷尉议,其他的插曲都不重要,他指了指归灿,道:

      “敢问王上,若小人不在君侧,那么您是从何处得知五漉城瘟疫的不实传闻呢?莫不是这常常与您传递帛书的人?”

      刘枢的心突的一跳,原来相国早就知道自己和归灿传递信笺的事吗?那么……他知道归霁吗?

      她忽然脊背发凉,不敢深想下去,原来自己无论做什么,高傒都是知道的吗?

      归灿这时突然说道:“没错,是小臣禀报与王上的,而与王上传递信笺之人……也是小臣!”

      虽然无法确定高傒是否知道妹妹和王上的事情,但归灿毅然决定自己承担下来,他已经做好了打算,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叫妹妹牵扯进来半点!

      高傒冷笑一声,问:“那么这封巫书也是谏议大夫写的了?”

      “不是!”归灿干脆的否定,不卑不亢,“巫书从何而来,臣确实不知。”

      高傒打量他一眼,这个耿直的年轻人在他眼里根本不是对手,他道:“听闻谏议大夫去岁在雒城治疾有功,将配好的药粉投入井中,黔首喝了,疾病立时痊愈,因着这项功绩,被破格征辟入沣都,为王上讲学,对吗?”

      归灿狐疑的看他一眼,不知他突然提起这么久远的事意欲何为,过了一会儿,才道:“对,又怎么样。”

      高傒笑了笑,似乎胜券在握,他道:

      “可是就在归大夫离开雒城后不久,疫病便又再起,至今未除,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连王庭医正都束手无策,试问,若不是归大夫当年用了某种巫术,雒城黔首的疾病怎么会那么快就好?又为何会在归大夫离开不久后卷土重来,至今未愈?归大夫分明是通晓巫术,接近王上,欲图不轨!”

      归灿气的涨红了脸,“我归氏一门世代忠君,何时碰过这等邪门歪道!雒城疫病卷土重来,那是因为第二次疾病由五漉城方向传播而来,它已经不是第一次的疾病了,怎可混为一谈……”

      “铁证如山,不容再辩!”高傒不客气的打断他,看向卫尉令,“奸人就在御前,足下还愣着做什么?速速下廷尉议处!”

      摄政百官的相国一发话,基本就断定这事已板上钉钉了,几个卫士上前一把擒住归灿肩膀,要拖出去。

      刘枢倏然从位子上站起来,“尔等竟敢!”

      卫士听到王命,动作又停下来,毕竟王宫卫尉和虎贲卫这两支王家卫队只效忠于汉王本人,都以保护汉王性命为第一要务,相国的职权再大,若没有充分的理由,也叫不动他们。

      可是,此时的高傒偏偏有充足的理由,他上前道:“王上年幼,尚未成年,更未亲政,我们做臣子的怎么可以任由王上信任奸佞呢?到时伤了龙体,天下谁敢担责?”

      这句“谁敢担责”分量不可谓不重,只见卫尉令犹豫了一会儿,又抬头望了望王座上的孩子,最后做出了判断,只见他抱拳道:“王上玉体为重,请允许臣收系贼子,查明真相,以清君侧!”

      卫士将归灿带了出去,高傒也随着出去了,从他进殿到出去,整个过程甚至没有超过一刻钟,三言两语,他就带走了一位卿大夫,将之投入大狱,而王宫尉卫,仿佛也都被他拿捏在股掌之间,串通一气,这件事情离奇的令刘枢觉得仿佛在噩梦中。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巫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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