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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野望 ...


  •   陈上岗八年,终于跑路了。
      她带着陈晖洁的身份证刷海关,被拦下来问是否有个双胞胎妹妹,严肃地盯了对方绿色的头发很久,通过微表情判断发现对方竟然是认真的。
      “说谎惯犯?”后来路边摊的陈询问。
      “不不,”星熊无辜说,“我真的以为sir你有个双胞胎妹妹。不都是这么设定的吗?漫画里的最佳新人警官主角,其实有另一个身份。”
      “我辞职了。”
      “刚好,去哪里啊,可不可以带点特产?”星熊介绍她的一条街,很适合带货、金钱交易频繁,为龙门社会经济作出了一些伟大的贡献。
      但陈已经不打算出关了,尽管这让她看上去有点像被戳了气的啤酒。不过啤酒不是碳酸饮料,该呛人还是会呛人,该喝出苦的,涩的,醇的小麦味道,就是会喝出来。一定程度上,啤酒是不会骗人的,只有喝酒的人会见到要骗人的自己。那样也算是真诚吗?也算吧。否则就太苛刻了。
      龙门是开放的、包容的城市。
      过去八年,她一直为这个目标努力着。如今放下了担子,眼睛底下的青黑已经没办法吃褪黑素啦敷面膜啦消去,但精神还是很好的。
      她吃了整整一碗半的热汤面。葱花竟然是连环的,串在筷子上,像一条项链。
      “真的很烫,对吧?”星熊笑嘻嘻地说。她们坐在摊旁,天热,鬼族就露出她一条大花臂,别说,真挺好看,虎虎生威。陈花了一个晚上就打听清楚这个人的来历。事实上并不需要打听,您坐在路边摊瞧一瞧看一看,就能听到她的名字和事迹:由陈家街砍到城隍庙,整整十八条街呢。
      “粉肠龙!”她的前同事(真正的老虎酱)却突然出现,千里迢迢(三个红绿灯)把辞职信拍在木板上,面碗如波纹一震。
      陈眯着眼说:“你给我身上装gps了?”知法犯法系罪加一等。
      “诶,”星熊乖巧举起没有花臂的那只手,“诗小姐是我叫来的啦。”
      诗怀雅忍无可忍,她不搞花花肠子,单刀直入:“陈晖洁你辞职就辞职,凭什么写我一堆坏话?”
      陈回答说:“那是坏话?你眼睛看一看,这满满当当都是好话。你不吃面就给我走,别在这里影响龙门GDP。”
      “好啊!我吃面,老板给我来份面,加蛋不要香菜!”前同事老虎酱气急败坏,“你的话哪有好话?!还有,凭什么不说一声就辞职?你知不知道我必须一个人干五个人的活——”
      “诶,”星熊打岔,“陈sir难道还携了另四位小弟跑路?”她的目光变化了,此刻名为“高人不露相。”——谁那么好运?
      “……”诗怀雅木着脸,“这你得问这个工作狂了。”她咬牙切齿,“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一个人的工作桌上会有四个人份的工作?你被职场pua了?职场pua你了?我们近卫局不至于吧?”
      星熊震惊状,面都不香了:“这些话是可以说的吗?”
      陈用筷子夹断葱花:“你和她怎么认识的?”
      话题变得太快,各干各的两人均愣了愣。街上扛把子露出一个笑,后者则是重重地哼了一声(陈猜想诗怀雅总有一天要对金嗓子产生抗性),宣布荒谬又真实的理由:“我们上过同一家钢琴课!”
      陈:“……”
      她用新折的筷子点点上来热气腾腾的面,敷衍到:“吃吧。”
      诗怀雅看看鬼,又看看龙。
      龙门的喧嚣声并不遥远,好像这只是简单的一餐饭。实际也就是如此(陈嘴边的酱料还没擦干净)。
      她于是坐下、拿起筷子,淋醋。千金小姐对路边摊并不陌生,她嘟囔说:“……咸不咸啊?”但还是先吃了口。
      “不太咸的啊。”星熊回答她,“加荷包蛋是不错,加辣也好吃,小米醋很好的吧?”
      “嗯。”诗怀雅说。
      这家小米醋特意调了自己的酱料。辣椒也是,碎成末状和八角香叶花椒末等等炒过,还放了煸香的白芝麻与芝麻碎,香得很。
      “你为什么要辞职啊。”她一边吸鼻子一边狂吃,大概是没吃晚饭就跑出来,眼睛在夜市的灯里亮亮的。八年来,她也不是没见过身边的人离开又回来,诗家小姐向来重情重义,也不是情商为零的蠢蛋,“算了,”她想起对方办公桌上的工作,案件,还有已经早就送人的盆栽,闷闷的,但还是忍不住骂道,“混蛋!”
      陈:“……”她看着对方吃面的架势,有点纳闷,“我应该,没有那么苦情吧?”
      “……”旁观者星熊合理评判,“的确。你看上去还能砍一百个人呢。”
      “抱歉,我不徇私枉法。”陈理智道,“我只是想辞职而已,就这么简单。诗怀雅,你用得着吗?”
      “哦,”还在吃面的菲林斩钉截铁道,“我怎么了?这面太辣了不可以吗?我怎么你了?我就这样不行吗?我喜欢这辣不可以吗?”
      陈:“……什么话都给你说了,我说什么?”
      却还是把之前上来的冰茶(上面画了很可爱的笑脸‘空胃喝不好哦’)端去一些,诗怀雅看也不看,转之呼噜呼噜地喝汤:“好烫啊!”舌头都要烫掉了。
      “哎呀,都说很烫的啦。”星熊调解民情。鬼族看上去轻车驾熟,想必日常担任的也是民事调解之类的角色,和气生财可能是一部分原因,很热情地介绍,“不过还是吃火锅更烫!但也爽。两位什么时候去吃吃看,我可知道很多好地方。”
      “……”陈瞥她脑袋上的尖尖角,放下筷子,“我也知道。”
      “你知道个鬼!你吃工作餐都吃便当。”诗怀雅努力找到地方嘲笑,却被余味呛了一下,于是终于狂灌冰茶。她知道自己说出这些不是因为什么,只是怀念一种感觉,而那些是这些无法抓住的。八年,不仅仅只是陈警司的八年。菲林也知道一部分真相、不愿意放弃、以为自己还要继续。这种“以为”时常会询问她,如她询问陈、询问长官、询问不会说话的城市。没有什么奇怪的,人都是这样,“以为”可以做到很多事,又可以骗过很多人——冰水很快见底,能看见底下碰撞的冰块又不断消融。
      陈晖洁轻哼了声:“龙门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吃的就更是了。”她支着脑袋,半只眼睛含进去,另外的敞亮在灯下,影子在脚下一动不动。夜风挑着曲子过来,不远处有人唱又老又旧的情歌。无数次她走过的公园,藏在巷内,有老酒也有好店。闲着吃花生的星熊听辞职的警官说起街头美食这块行内的事儿,歪头略惊讶想:全中啊。
      诗怀雅看星熊表情就知道自己又吵嘴不赢,她们明明总是一比一胜利,于是不服道:“我也知道!”
      “这儿没‘寻找人间忽略性百味’的比赛。”陈说,“吃完了是吧?可以走了。”
      “你凭什么赶我走……”
      “凭我也要走,给其他人腾地方。”
      “就你有公民素质……”
      “话说,”鬼族单手插在口袋里,笑着打断两位五花八门的斗嘴,“既然要走,不如去兜风呀?“
      两人面面相觑,各退一步,结账。
      但她们最终在龙门最长大桥2.2千米面前折戟。陈sir是这么说的:“你看上去是开车必卡速的人。限速80km/h,是想让我们两分钟观光一次,然后回环登桥,每次花费180龙门币,挥霍完这个明天以娱乐今日吗?”
      “但我们可以直接冲向大屿山诶。而且100码是可以允许的好吧!”
      “桥上有观景台,”诗怀雅倒是有点心动,说,“再说了开车开60迈又不是会死。”
      “……”前警官用一种难言的眼神看了菲林一眼。
      “不不,Missy,桥和高速都一样,不开100码会死掉。“星熊说。
      “等等,大屿山我记得是岛……”
      “岛上听说有很灵验的佛哦。”
      “我没有求神拜佛的习惯。”陈说。
      “事实上,我也没有。”鬼眯着眼笑了一下,“那就去金鱼街吧。”
      “你对金鱼街有什么执念吗?”诗大小姐嘟囔,“为什么不去吃海鲜?”
      “那Missy你是想去西贡咯?也可以顺便过桥诶。”
      “你的面是没吃饱吗?“陈说。
      “吃饱了。”诗怀雅说,“可是我想去啊!难得旷了假。我这里都逛过了去别的地方看看不可以吗?”
      “不如我们骑摩托吧。”星熊兴致勃勃,“外岗那条赛道装修完啦,我们可以去试试。”
      此举遭到了另两人的一致反对。诗怀雅无力说:“……我们两个坐你后座的试吗?然后明早我还要继续自己写自己的陈情信?”(尊敬的市长先生您好,是车先动的手。)
      陈则直接道,“我不去。”
      “那就散步吧。”星熊站起,试图从口袋里拿出什么,诗怀雅看了她一眼就说:“抽烟不好。”
      “点火是一瞬间的事。”
      “即便用这种残酷到不忍苛责的理由,吸烟也是不好的。”
      “我以为这是浪漫?”
      陈打断,道:“去你的城隍庙?”
      “sir,”星熊弹了弹烟盒,说,“这是骂人吗?”
      “不,”诗怀雅斩钉截铁,“她骂人可比这个狠多了。可能是辞职了突然剥了层皮,来陈晖洁让我看看你究竟怎么了。”
      龙打掉菲林的手:“你今天怎么了到底?”她观测一番友人的脸色,三庭五眼挺正常,望闻问切一番后提出假设,“……你降工资了?”
      “长官好得很。”诗怀雅说,“我涨工资了!近卫局托你的福,工资水涨船高,好像突然明白了社会劳动时间和获得薪酬需要成为正比例关系。”
      “那我对龙门社会经济研究还是挺有贡献的哈。”陈敷衍。
      她们沿着面摊往外走去。晚餐稍后些的时间,行人似雨涨落,灯在其中浮动,照在各人的头顶与肩膀上,渡去一层光。这样从天上看,每个人也是一颗星星。
      她们慢吞吞地走着,消食。诗怀雅盯着星熊的脚迈步,星熊盯着灯随便直走,陈侧过脸,有点犯困,不知不觉走到了废弃的公园。
      “这里有萤火虫。”星熊说。
      “还有知了。”陈懒懒说。
      “哪都有知了。”诗怀雅说。
      一个人停下脚步,另外两人也跟着刹车了,像是早就有这个心思,她们靠在栏杆上,后脑勺冰冰凉。
      龙门的夜晚切割成不同的部分,但她们都知道那都是一样的。望着一样的天空了几眼,诗怀雅忍不住出声了:“你是还没说辞职的理由。”
      菲林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是这么想的:工作就好好做,你也一直做到了——辞职,你说你是认真的,那也就好好辞职。”
      “辞职应该是个瞬时间动作。”陈说。
      “你懂我意思不就好了吗?”诗怀雅翻了个白眼,“谁理你啊!可恶,我还要回去加班。我的美容觉没有啦!”
      “拜。”陈无情地挥手。
      “在加班前我要得到回答。”菲林一字一顿说,“我知道你的,陈晖洁。你不会那么轻易就放弃。你要去哪里?你还回来吗?你,你——”
      “我都说了没那么苦情。”陈无奈说。老天啊,把诗怀雅空余时间看的小说都没收了吧,她想了想,只有那个上头的人能做出这一举动了,然而那个人并不会这么做。她说,“在我进近卫局之前,”
      诗怀雅看着她,这里灯照不到,亮光只是一片一片。
      星熊在旁边一直没动,她似乎是走掉的雕塑,但又扎了根。
      陈晖洁说:“在我进近卫局之前,我就决定了自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那个时候,龙门流行武侠小说。”她的唇浅浅的勾了勾,近乎没有,那就更像是叹息了,“里面有一个词,叫做野望。”
      她其实不喜欢和别人说自己。毕竟,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自己是自己。
      她习惯做得多说得少。
      “我知道我一生实现不了什么东西,只能做到触手可得的部分,于是选择矜矜业业。龙门,我一贯以市民的、警官的身份去看它,但很快又看见了之前我看不到的部分,”她说,突然想起近卫学校中老师的教诲,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正义其实没有开头,就如同犯罪。我抓了多少个犯人,我记得清清楚楚。而感染者事件后,这些名字又再次重现,随之一起的,还有其他——数不清的,像是原因和结果一起出现。”
      什么是有意义的,陈晖洁。她已经习惯询问自己,那次也是一样:事情真的可以用“有意义”来评价吗?
      那些可都是人。不是什么事情。
      生命是一种可供衡量的容器吗?
      “然后,我发现,我开始用一种新的视角看龙门。
      “我一直没想明白那种视角是什么;但我偏偏就这么做了。我去与……你的上司交涉,得到了交换的权利。我浏览了相同的监管部门,为一些补上漏洞,又添上新的口子。我知道一些失去变成必要,那是残忍的补偿。”她说,“那年我入职第五年。我做到特别督查组位置。”
      她的目光平静,却不像是灯火点燃其中。她用这样执拗、笔直、明亮的目光走了很多年。
      “今年是第八年,”陈说,转过去,面对一直将目光投放到另一条街灯笼上的鬼族,“我在墓园看见你。”
      星熊说:“我?”她这回是真的吃了一惊:她并不记得在墓园看见这位已辞职的警官。
      “还有阿发。”她数出一些人的名字,数得很轻,清楚自己是正在读出一些灵魂。那些她愧对的,悲伤的,流浪的各位,“不是安魂节。但我去扫墓,看见夜晚里的你们,看见不远处,灯火通明,与墓园是两座世界般。”
      “可是我知道这都是龙门。”
      那天,她又去买了花。
      花店的老板记得她,给她便宜,抹了零头。她就从花束里抽出一支,放到老人的面前。
      “谢谢,祝你快乐呀!”对方惊喜地笑了,脸上的皱纹堆叠在一起,一道道波纹。
      “——我意识到,”她说,“我是在以死去人的视角看它。”
      看城市的前进与倒退,像是注视未来。
      漫画里的王道套路,一位主角,在一系列冒险故事后恍然大悟,可陈不想那样。她宁愿不要一些清醒,让这些冒险不要发生,至少不连坐,只发生她一人。冒险是会流血的,不仅仅是流泪。而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只一个人。办公桌上的玩偶她很好地放在纸箱里,带走了;离开免费的员工公寓,她花了大价钱租了房。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扎根,但她知道自己要走的不是王道。
      一种更好的视角、更好的方式、她存在的另一种验证码。
      像是什么都没听到的星熊闻到另条街后门传来的浓汤味,胃像是又活了一般。诗怀雅则是深吸了一口气。
      “走了。”陈说,“太晚了,我还得去整房间。”
      “她本来想逃离出境来着。”星熊就偷偷告诉诗怀雅。
      “什么?”菲林大惊。
      “我是在检查龙门海关安全。”陈说。
      “行吧,就当你是——sir,你当然是,你是这个。”星熊举起大拇指,“要不要明天和我去城隍庙啊。”
      “我要上班诶。”诗怀雅幽幽道。
      “那节假日?”星熊很好说话。
      陈说:“再说吧。”
      两人看她走远。
      影子飘来飘去,夜里亮起来了,昆虫发出浅浅的鸣叫。
      “刚开始进近卫局工作的时候她就这个死样子。”诗怀雅突然说,“这家伙说自己变了,我看是根本没变。”
      “是好人啊。”
      “……废话!”
      “你说她的野望是什么?”星熊说,“我昨天看了漫画续集,竟然有一个和我一样的拿着盾的家伙哦。”
      “拿着刀和剑的很酷吧?”诗怀雅愤愤不平,“搞得好像我就只是个吉祥物?我明天可是要替班!”
      “伟大的小姐。”星熊眨眨眼,说,“感谢您对龙门治安做的贡献。”
      “职责所在!”诗怀雅没好气说,“你要走了吗?带我一程吧。我想骑摩托……”
      “不不,这违反交通法吧。”
      “是哦。那算了。”菲林说,“你去追那个粉肠龙吧。”
      “抱歉啦。”星熊说,“下次一定请您吃海鲜。”
      “好啦。”菲林道,“反正我预感你也不会得到回答。她可不是把答案说出来的人。或许自己都还不知道呢。”
      “那我就不去了。”鬼族很果断放弃了,“我请您吃骨汤饭吧?刚刚闻到了可香。”
      “好啊。”诗怀雅乐意。
      “老板——”她们对着菜单说,“多来点葱!”
      “诶,Missy,”星熊戳戳菲林,对方正在用湿纸巾擦手,闻声看过来,“你看那个墙上的书法。”
      “万难加身皆辟易。”
      “还有一句是‘百忧到心头开解’。”诗怀雅说。
      “这可真是……野望。”
      热气腾腾,锅端出来了。
      另一边,陈晖洁开了一袋速食面。用筷子搅了搅,葱很少,她去切了两把,放进锅热腾里。等待煮熟的时候,她偏头,看见镜子里倒影的自己,水雾如结晶,爬上她的手臂、脸颊,还有脖颈。
      窗外,夜的尽头是再次升起的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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