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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book of death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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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尔希发现了死之书。它放在很久没翻动的贮藏室里面,压在箱子最底下,旁边没有电影里鬼鬼祟祟、泛滥成灾的死老鼠,但出现了博士的留言——“阅后即焚”——更像个玩笑,不过它的确是真的,并非样刊、过期杂志与伪装促销。死之书书如其名,坏人拿到了可能干坏事,也可能干不了坏事,而好人拿到了或许干不了好事,再干出一些难以想象的坏事来——它是选择题里那个较为复杂的有解,却总有更胜一筹的人热衷为其省略。
也许就是这些原因,那个不热爱也不讨厌说话的人选择在适当时候留下了合适的留言——也就是发现的此刻——塔之中咒文以第三种奇妙的运动方式好似字幕一般浮现在菲林面前。
“不,”罪魁祸首必须澄清,“那不是我说的。”
“你必须好好告诉她才行。”有人给她提建议,很是好心,“不然我们都得遭殃。”
但最终,不论是咒文还是絮语没有传达到菲林的耳畔。后者的原因解释起来比较简单:毕竟菲林在塔内,而她们在塔外;帷幕是一层注定的隔阂,幽灵只悄悄掀开一角,像报幕,又小声地剧透着(是的,她们就是这么对待故事的)。
“——澎湃的循环的死亡要找上她了。”萨卡兹用略叹息的咏叹调道。
“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学者配合地接话。
“很久很久之前”,从刚开始的不可思议到习以为常。而这不是一篇童话,也不是一篇戏剧,只是稍微胡编乱造与艺术加工的故事。故事!什么都能拥有的故事,如同一个玻璃杯,握在手里的时候总错觉有余温,相似感过多的是回忆,但过少的也不见得不是。那么!就这样开始吧。
(——我们的主人公乃一位绿眼睛菲林——她在很久很久以前便习惯独自一人走来走去。原因一是性格,二是习惯。从她不成为绿眼睛菲林前起,她就拥有了这个习惯,如一种必定咽下去的定理……用钉子敲起来,就是一只画。流派较为正常。
用一些并不可靠的比喻来形容,在菲林还没成为如今的自己之前,她是泰拉大地上较为轻盈的柳絮:就算吃下也不会长出什么。不过,一般又都会陷入一种软趴趴的情况,例如睡眠不足……她经常熬夜;例如严谨做事——为了更好的回顾、总结与改进,她坚持写日志;例如热情思辨……尽管一路上太多的国度与废墟如千层蛋糕般建筑与融化,奶油淋在黄沙的土地上,是常见又无奈的搭配。)
两个字的人说:这就是全部了吗?
四个字的人说:不算。不算。但你认为该如何得到全部的首肯呢?
两个字的人说:或许我们应该说的更清楚些;一个故事虽然没有前情提要、人物介绍和最终的构想,也应该令观众朋友获取一些较为可靠的信息,贴上都能看懂的药膏,否则无论情节如何发生,咀嚼字句之时就过于干硬生涩,更可能哽咽……招致不好的结果。曾经有一位幽灵说……(停顿一下)那位幽灵不见了。这就是结果。
四个字的人说:你说的很有道理!真是费心啦。不过,这里的朋友都是熟悉的朋友,我们看到她们像是看到自己;如同从镜子里去看湖面。有哪位会在湖边照照她手中的镜子?可能她自身的眼睛便是如此澄澈。是啊!(俏皮地停顿一下)她是全然透明的,如同被擦拭得异常干净的碗碟。
(依旧是那些略让人厌烦的比喻出现在这里:语言在行走与交流间形成,是泰拉里成熟的第二个果实。而菲林进行反曲线旅行,行走在这枚不被发现的——半枚不被发现的蛋壳上。
蛋壳的背面为一串蓝汪汪的海。它蔓延、徘徊而冗长的枝干流成坚硬的石岩;岛屿则是海中的山,需要轻盈的步伐与耐心的问候。接触较多的大地表面,白色的山脉拥有胡须般的花纹,顶端积蓄着的并非一碰就化的雪:如果医生摊开掌心,必定将接触到一层比冰更易碎的东西——她也由此走回一圈、重新走入金色的麦田。季节随枯叶反复轮回,时间的确飞逝;麦子快速干枯后留下的是干瘪的籽,籽似乌鸦的羽毛随处可见!——只有乌鸦认得出麦田上的稻草究竟是人做的那个还是做成人的那个。
鸟类高唱的时节,音乐之都莱塔尼亚还尚未建立……任何国度都尚未建立,除了叫做泰拉的巨大生态瓶。它为自己写上标签。)
特蕾西娅:于是,她也稍微为自己做了记号……
博士:如同订书机;请看,这也是折页。若是钉子顶进去拔不出来,若是伤痕不再治愈。它们总是一样的。
特蕾西娅:是呀!这就是我们的医生朋友。对症下药,询问生命的课题,她走去的时候,一切都才刚刚开始,虽然如今要已结束。对啦,她是什么时候当医生的呢?
博士:在很久以前。
特蕾西娅:哦!少了一个“很久”的“很久”。
博士:……比弹簧更有效力。或许。
很久以前(有一个“很久”消失了),菲林运用这些像是薄饼干片的时间,吃下了这颗奶酪般很多洞的星球:泰拉。此块奶酪与其他奶酪毫无差别,都由鲜奶发酵结成的软块过滤水分,煮与搅、舀入纱布、再次除水——如是通风静置制成。
道理的长针指向二律背反的字样,行者同样陷于其腹中,只是一切不必太担心。她拥有自己的名字,找回自己就像挥剑一样自如;数据更新、变化、适应、更换,仅仅在偶尔停下时才会忧心是否有些消化不良。
不知过了几个冬季,没成文的律法出现了。脚印的两边,死亡出现了,生命出现了。医生的记忆不断作祟,在唱歌,在说着胡话,把梦都扯到现实来,又把真实投放到漂浮的思想里传输——总之,泰拉被咽下后(行者的咽喉似钢筋铁骨),就扎根在一些蓝色的屏幕里,供以后的她随意查看——第一次,第二回,第三节。不太着迷,但很是清楚。
有时,医生只把它们当做未来的金属锁;有时,她无可奈何,如拿着钥匙,可没有那样一扇门得她来打开——巴别塔就是在这时成立的。
我们的故事已来到第二节。喜剧和悲剧不会高呼自身将在第几章完结,却会在一开始就如缺水的植物缓慢吐露适合声调的呼吸——这已经是第二节,剧目将来到绝不短暂的部分,线索与伏笔尚未铺开,踩下的脚印仅仅是一种过去的虚影。而据旁观者所知,此幕布将揭开三次,且此时如何都不算恰当。像是有谁的手指卡在门孔中,钥匙孔里流满了血:塔迫不得已地封闭了。
“我向你保证,特蕾西娅。”医生还是这么说,她的固执比石头更坚硬,更锋利,“……我们没有结束。”
“好。”萨卡兹接受回答,若有所思,“但你我都知道,时间的良方只在某些时刻生效……凯尔希,你是个很好的医生,但也要记得回信给我。我会很想你的。”
她的友人依旧年轻——现在萨卡兹也依旧年轻。对方正要离开的那时,裙摆落到塔后,如微抚的树梢——更似塔的影子。长长的,如同星辰的尾巴,已经是不可分离的一部分;这个瞬间作为记忆可以写下很久,但医生却只是稍稍在休息时刻尚且把它们抓着,像含着一块红枣味的糖。
剩余的她在死亡的时间里颠倒。像是做了一段很长的梦,很长很长。长到菲林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塔里呆了多久。长到她都在怀疑,这段时间是否是她编织出来的东西。然而,她并没有这种力量:将熟悉的人从一点跳跃到另一点。泰拉仍诉说着自己的台词,或高昂,或低沉,把明日与来日都涂在胸膛上,然后挖出内里并不稀罕的心。至于时间,它只在普世测量。即便说“死亡的时间”,也不过是一种堆砌的时空概念。在这里则被称作颠倒——破碎的本真消失,塔向来不愿意提起合理的部分。然而,死亡变成日常,痛苦却依旧不会减轻……行动也会变得迟缓。但凯尔希不着急。作为非典型菲林,她不是什么群居动物,因此安然无恙、很好说话。凯尔希待在这座塔里,似乎本就是一个人来承受一个故事——至少结局终究只是一个人的体验。
菲林逐渐习惯了总是阴雨连绵的天气。封闭的、缠绵的、一望全是边缘线,棱角分明。有一种东西会慢慢代替惯例的视野,天气为最代表的典例——这不需要得到解释或阐述。至少要看是谁在做这件事。每一次,学者都选择对菲林作出相同的、费解的解释——言语就显得心知肚明的厌烦,研究者绝对是故意的。然而两人也都懒得在下一步提问与反问。
——界限划分在塔的尖端。那里有一切的答案。
十一月,雨季开始,潮湿的把塔都打湿。静电蛰伏在任何地方,等待给她一个触手可及的惊喜。菲林闲来无事,整理图书室,暂且把死之书拿目录来用。
整理期间,她收好了三人的藏书——别人送的、偷渡的、随便编写的;找到了以前的东西,不是压在箱底下而是垫在了角落,其中还叠放着博士的过去的书信。这个人在许久之前的署名还是“D”。“老土。”她评价。
“这是简洁。”远程通话断断续续,人影似碗中的倒影,随着汤汁(光亮的斑点)明灭,“谁会在意署名呢?您应该对我这样为他人节省身心的行为作出褒奖。”
“或许你将这些未完待续的论文如词语接龙般填补完毕后,我会给你寄表扬信。”菲林说,“代表莱塔尼亚学术界最高赞扬。”
“可惜这里没有一个莱塔尼亚人。”学者虚情假意一番后再次陷入沉默,塔的信号不太优良。间隔中,有其他的声音恰好敲着两侧的窗。小巧的信使推送遥远的讯息,渡过高塔的长河抵达此处。菲林粗粗展开,纸页如黑夜下的水面般意外波光粼粼。熟悉的字迹令她抿了抿唇角,一个问题要用更多的问题来解答,菲林先果断地掐断了只传来无声电波(总而言之,什么都没有的)通讯,来不及为自己泡壶茶、点燃火炉,她拆开信件。
“泰拉会允许土地分裂吗?”萨卡兹询问的姿态亲近又可靠,温和的笑意自笔迹中冒出,似炉火点燃这个夜晚,而她陈述的内容也的确能点燃泰拉来助兴,“——凯尔希,我发现了新大陆。”
萨卡兹出塔后没再回来,被这些那些的东西绊住,却还记得一个月一次的泰拉免费送信交流节,纸张由新型信使传递速速赶到。十一月,纸面散发松香,不知对方遭遇了什么(这个世界上充满了秘密,它如同从高树上注定坠落后露出内核的松果……)。萨卡兹好奇心旺盛,是符合想象的松鼠;北方的裂缝,深海的流星,森林下的矿藏又或地底最核心的宝石——细数又未被探明的朋友们太多,就连菲林也无法确认——即便如此,寄来的信件仍旧那么值得惊叹。
“特蕾西娅,你提出的许多问题,我可以回答,但无法进一步延伸。”绿眼睛菲林镇定自若地回信,有人评价她仿佛天变成两半也不会动摇一瞬(又或许行者真的看到过此现状),“但我如果不支持你——如果我不这么做,我想,大地也会感到……”她谨慎地写下,“略有遗憾。”
菲林审视自己的拼写,而终于传达的电波内,幽灵终于耐不住出声:“其实你想写的是寂寞。”
“你说得对。”凯尔希敷衍道,“但请保持安静。我要封闭门窗了。”
“晒太阳的日子好似你说谎的日子般短暂。”幽灵发出“滋啦滋啦”“噗呲噗呲”的杂音,“我竟感到一丝恐慌。”
“您的比喻越发形象。但如今不需要我说谎,博士。”医生淡淡地回答。
“我知道。”幽灵说,“就算我说不知道,你也一定会让我知道吧。然而,我只是一个幽灵而已呀,凯尔希。”
菲林将信纸翻面。“好吧。”她说,“你也要写什么吗?”
特蕾西娅:我不确定我是否要继续听下去。但不论是好话还是坏话,只要不说尽,便能一直存在;不论真话还是谎话,只要说出口,它们便从此不会消失……
博士:只有一点需要小心。话语想要中断并不那么容易:它并不结实,却足够固执。一旦声带发出共鸣,行动也忍不住跳起舞来——但我们总是在这里止步。
特蕾西娅:即便如此,我们也绝不能不开口喔。
自大、傲慢的乌鸦啄着门窗,死之书颇安静地占据桌面,如鸟类停息在树桩之上。它的标题粗大、显眼,翻动书页留下的黑色液体闻不到腥气,却本性易燃——死亡以相同的方式嚣张地横贯泰拉。若说容器也是一种主角,它平平无奇,但却充斥着不到最后不会解答的谜题。研究者对这类物品向来毫无抵抗之力,但推动这些的力量依旧来自于我们熟悉的朋友——总是提问的人,期望过解答的人:见多识广的可靠的菲林。
空暇时刻,医生注视死之书封面,忍不住在心里思考关乎此的哲学问题(这也算是强身健脑的益智休闲活动)。而在做数独般排除诸多不可能答案间,窗户时而突然关闭——这座“塔”是活的,菲林暗暗警惕。塔身为线条的集合体,更像是一柄奇怪的剑,说坚硬不是,说柔软也并非——不过,现在来看,它似乎很乐意接纳新奇的事物,比如自翻自乐的书(不得不说,幽灵画外音,品味有点差)。整体来说,它像是另一枚宽和的太阳——由泰拉出生;由地面浮起。虽然温度会过于靠近而融化,落下冰凉的水。
窗固定着,是稳定的三角形。似乎没有任何事发生,但菲林还是皱眉,在门窗自动自动化之前决定再次将此处封锁、禁止他物进入。“毕竟现在还不是时候。”她的脑海浮现了这句话(用不同语言组成,但因为太多太杂,便如同拼接得破破烂烂的煎饼),菲林说:“就像……”
“就像电话区号不同。”幽灵神出鬼没。这就是幽灵。幽灵对自己的解答依旧无趣(无趣的点在于,一旦理解了这份无趣,它便升级为一种情调——消磨时间中最完美的方法,以及对时间嘲弄的最好的方法),但它的确对那本书有所了解:“或者两极相斥——这就是死之书,医生。至于上面的名字,不记住也好。”
塔的看守人没有理睬耳边的声音。菲林检查门窗,包括所有能探出脑袋,或供他者探进脑袋里的地方。密封措施完毕后,才一步一步往塔上走去。死之书跟着她上下浮动,仿若水流,故意地心不在焉地扑到她的眼睛上。而仅仅一墙之隔外,广阔的绿色涂在黑夜之中相似地流动,却比一面湖更安静。博士与菲林说过最神奇的湖水的故事,里面没有水怪,只有影子。
在菲林身后的影子拖得很长,好似有人在黑夜内为她轻轻点灯。每次皆是如此,没有人发声。菲林螺旋步行而上,或许能称之为跋涉——踱步于高高的塔,跨越模糊的节点来到内里,仿若不断路过曾走过的地方,荒野、海岸、雪原、流动的黄金国、凝固的森林,但一切又在踏入重新变为陌生——像是高原反应,她理所当然地感到稍微的呼吸不适。又或许,只是过去在凝视她,对此,凯尔希感到了难得的忧伤之情。轻盈的幕布在她的脸颊上划过,但她不可阻拦;幕布的凹陷、下降,她也不可阻拦——她停下脚步,但幕布还是散落了,因另一边的某人掀起的动作——几乎算得上挑衅的声波露出真面目,将频率与振幅压在菲林毛茸茸的耳边。
“我不想这么回答,不过,我会努力。”有谁说。
“您该在另外的反面,不是吗?”有谁问。
“那是多么难捱的时刻……真是辛苦你了。”有谁叹气。
——行者一律用沉默作答。(竟然还在她身边的)幽灵也听到了,嘟囔:“真是相似的场景呀……只要不回应就好。当然,你是不会这么做的。”
(没有消失的)幽灵还在说着:“哎。你还是不要带着那本书比较好。它记载的更多还是过去——你们属性重复了,菲林。但是,死亡的过去——凯尔希,你是知道的。你的眼神说了,你不会在这个地方说谎。”
(过了一会,开始自作主张的)幽灵穿过她的肩膀,似乎在微笑:“我想,你应该愿意我把它带走?”
凯尔希终于动了。她按住书,像按住一枚能够一叶障目的叶子。“我不愿意。”
“那可真是遗憾。”幽灵说着,终于不见了。
特蕾西娅:我们期待一个朋友……但期待也是最沉重的信任。
博士:但在信任面前,谁都会感到放松。在某一刻,信任以最小单位的代价连接了我们彼此。
特蕾西娅:那么,我说的只有——谢谢。
塔是纯粹的黑色。如果以巧克力作类比,一定是吃起来还是看起来都“绝对咬不动”的那种。但博士巧妙地在其中避免了撞得头破血流的结局。或许拜托于熟能生巧,又或“命运”。此刻,她恰好跳出狭间、离开内核,留下一地黑暗的碎片。“恰好”,像是卡在时钟的指针上,她的脚印与秒针的回响得以重叠。
毫无前情,但依旧应该提要。塔的客人,现在的朋友之一,学者得到许可,探索宇宙般探索此座巧克力顶针。就在重量刚刚好的地方,博士发现核桃一样的心脏。生成于塔的中心、没有写上名字。研究者黑色手套绝不离身,纹路却抵制了她的触碰,将她像气体一样地推远了。学者沉思,搜索与排除变量,推测此实验A得到的结果或许还受她尚未纳入的要素影响,但她终究是一个外人。博士决定给脾气不好的菲林同僚发短信(以烛火爆炸的形式),最开头的问候语是:“请保存好你的影子……”
然而字符只输入一半,信号惊悚地断线,可谓恐怖剧等经典剧情(或许学者是故意的)。但我们的勋爵女士无所不知,明白绝不陌生的研究者的下半句,以及下半句的言下之意。亮光还残留在视网膜上时,她便选择在左侧停步,将扫除时间暂置一旁。她要将沉睡的塔叫醒。盘旋而上的楼梯以整数的支点变化分开,露出另一段难以想象的桥梁,通往某处尚未修缮完成的废墟。无数咒文与传承法术悬浮,似凝固的雨滴,菲林仔细地避开它们,不让自己的头发沾湿。然而潮气依旧浸润了她的鼻尖,发梢不可控制地微微漂浮,如一只长久栖息在树枝上的猫头鹰。
右手边,死之书寂寞地、喧闹地哗哗翻动自己,即便观众空无一人,也执着宣扬宇宙大爆炸、泰拉虫洞、再生大陆等毁灭式军事理论。凯尔希充耳不闻,漫步至桥心:一只断裂的木板。仿佛景象与空间都偷偷地被谁吞食,而神秘的面孔又不容许任何人得知,留下的是突兀的、莫名其妙的残骸。不过真相简单得多。塔分为内外两部分——如果不找到那个门,也就看不到里面的东西,在独奏曲里徘徊。塔的当下所有者也不例外。而菲林拥有充分的管理者经验,她擅长保存,尤其是记忆。越过一步的这里,“内部”,也可以叫做记忆的辖区。闭上眼就能听到的记忆,黑暗的长毯并不令人悲伤、痛苦,反而令人依恋,以及,无数她询问与回答的……
“皆是过往。”幽灵小声补充。
“……”凯尔希。
幽灵忧伤说:“其实,我也不想如此。正如这座塔失去了它的名字……谁又想变成另一个人呢?不过,我也只是我而已。”
医生保持沉默,但不小心,她的确是不小心,一个疏忽,差点掉入蠕动的阴影之中。而后者不耐烦地将菲林吐出来,意思是:走错了!飘得高过菲林耳朵的幽灵代替她“哦”了一声,很是吃惊、肃穆。重振旗鼓!死之书也替她鼓劲。然而这点程度的言语是无法动摇不苟言笑的菲林成为音量调到零的机器的。一书一幽灵只好百无聊赖地审视随着正确门扉打开、像是从仓库里按照排货单拿出的记忆们(“但是,幽灵怎么会有记忆呢?”“同理,书也是”)。
真正的博士带回这些记忆,却似乎忘记了挑选标准。干干的外壳,塑料套装,比卷了的面包皮更难以下咽,根本没有对准边缘线。但不论如何,它们都是记忆本身。情感、经历、构成。被吃掉,又被加工;刻意为之,或不得而知,又不愿成全。而菲林向来对此守口如瓶,只是如今似果酱滚落,这些家伙也按着涂满黄油的有些焦的部分,依次滑过额头与掌心——预想自己不得不在其中一一筛选的凯尔希感受到疲倦和饥饿。
幽灵似乎不再出声。
她也于是终于确信:死亡平平无奇,呆在她的旁边。
而钟声敲响。来访者终于出现。医生没来得及把自己从情绪里像石榴籽一样剥出来,学者已迫不及待地从水管里似的连接石棺中钻出。像是后面有什么在追赶,博士带着一身的冰块、沙砾、凝固粒子,站在医生面前。
洁癖不严重,但绝不认为这是能忍受的事的菲林绿色眼睛里流露出惊讶和疑问的情绪——刚要逼问学者,萨卡兹适时发来短信(朋友们曾交流与探讨过较为可爱的传输方式,它们令信使学会指导者大呼“源先生!”和“塞先生”)——总之,运用一些量子公式、通过影子收缩的隧道,数据来去自如,这里不再详细解释,也可以干脆叫它魔法——萨卡兹用魔法挽救戏剧残局:“凯尔希。博士让我转告你她马上就到。噗,她带了很有趣的伴手礼,请务必——一定————要期待!”
凯尔希阅读讯息三次,目光在“期待”上定位,似乎回想起了些许旧事,表情难以概括。高兴自己运用类餐盘的管道技术成功汇合的研究者也终于注意到套在身上防护服的卫生程度,拍掉围绕的尘埃与袖口上的灰烬,又忍不住像一位高卢料理师解释他的分子料理解释自己身上的碎屑:“这是遥远的、未成形的星球的环带的碎片……”做回老本行的学者兴奋到打了个喷嚏,菲林暗记待会要取出抽屉里的感冒冲剂,“——还有未知空间度却依旧抱有温度的灵活测试机。”只是尚未通过完整的检验(毕竟是测试机)。
对方的言语将过去重新放到她们之间:稍微爆炸的星球、虚拟的动能、计算简单但倒序的公式,合在一起构成了扁平世界的刻板印象,却足以毁灭初步次生演替的生命天平。虽然她们都小心、谨慎,不愿意破坏每一处希望,但意外如锋利的刀划过必得到伤口。现在的塔没办法承担再一次崩塌。
凯尔希打量“环带”,但更像是抱着些许敌意地凝视在夜晚跳出湖面的黑影那样的注视。或许不是鱼,但一定是什么别的东西。学者熟视无睹,没有对这位不解风情的医生表示谴责。研究者心系实验,草草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时刻。”一种毋容置疑的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珍重。“你一定也会想试试,凯尔希。跟我来吧。”研究者的脚步很轻盈——略奇异的感觉涌上菲林的心头。而学者的背影与记忆里的一切重叠——像是终于松了口气,凯尔希迈出一步。
桥面安静延伸,黑暗是最小的漩涡,如果掉进去说不准会抵达另一个时间。学者却如履平地般地快速掠过,时间在她的位置上只是一位老朋友。她们时常交谈,而那就是全部。菲林曾羡慕过这一点,而当她切实地经历之后,还是改变了想法。不过,她从未改变过自己要追寻之物。有一句话是,当你一直在追寻的时刻,你追寻的早已在你的身边。道理是说给能够读懂听的故事,而凯尔希不太擅长讲故事。
“原来你们穿梭到了这里。”学者的手指抚摸过记忆的碎片,面罩已经取下,她的声音却还是闷闷的,“内容很简单,只需要将它们重新拼接就好。”凯尔希无言地注视研究者拾起碎片,像拾起拼图。这项活动……体力或许多于脑力了。没有说明书、生产保障、构建图纸,单纯地拼接,依靠直觉、期待,还有小小的欣慰。碎片偶尔太冷,冻得指尖发抖,又偶尔太烫,把皮肤都快融化。博士试图像堆雪人般把它们叠起来,却最终似乎只能把它们抛在一起。而凯尔希不得不参与这场略幼稚的游戏,并试图挽救倾斜的造型。
“你先把它们都拆了,又把它们拼起来?”——这样的描述很容易联想到某个热爱用微波炉烧巧克力的人。
“您说的很对。”近墨者黑的学者镇定自若,“而它们也本就这么说着。”
幽灵说:医生,你没有听见吗?既然你都与自己对话了这么久,为什么不去听听另外的声音呢?
“我……?”凯尔希捏着碎片,它细小得如同一片尘埃。以往的知识告诉她,星球若是解体,应该会出现能量波。它们大多自转速度过大,而后便将自己抛出。
幽灵说:或者,我们。你一定——又忘了。不,你只是没看见,像最开始……我们连月亮都没有去过的时候,我们没有办法看见的东西。
“什么?”学者很温和,“哦,当然,我们只要把它们捏在一起……特蕾西娅在纸的背面也写了信息。嗯,这个时候,我们都应该感谢她。她走在我们的前面。”
凯尔希停下动作。她有些迷惑了。但记忆里的萨卡兹的确会写满满当当的一页信纸——从问候开始,循序渐进。只不过她们最开始的问候并不友好——“您是来做什么的?”白色的萨卡兹问。
菲林穿着一身黑色的斗篷,轻轻呼出一口气:“我……”她竟然捡不到什么话好开头。
“唉,”捡起王冠的萨卡兹用纤细的瞳孔看她从斗篷里漏出来的碎发,“那么,您总得告诉我,您需要我做什么?别告诉我,您是来打算第二次敲响这里的钟声——我可不想和您打上第二次。”
“你误会了,殿下。”凯尔希说,“我是来……询问的。”
“那可真是少见,对吧。”萨卡兹折起帷幕的边角,像是悄悄卷起披萨的红薯芝士边,见幽灵点点头回应后笑了,“当然,后来还是我询问更多!……真是多亏了凯尔希。她刚开始简直……”特蕾西娅没有说那个词汇。她眨了眨眼,“但是啊,即使是现在,我们的死亡可不认她。”
学者听着,很入神:“毕竟她还是货真价实的医生。”
“我不是为了……算了。”菲林说,“你们随意。”
“是是。”她们回答,像一齐于黑暗中划开的火柴。
“……我听到的是什么?”凯尔希问。
学者拍拍自己的兜帽:“谁知道呢?应该是谁在说悄悄话吧。”
菲林用不可理喻的神色看学者,学者不战而降:“这要问你自己。”
“我已经走出记忆殿堂了。”菲林说,“你也毁了那里。我守的是空的屋子。你搬来的并不是烛光,甚至没有稻草,它永远是空的,永远如开始一样——嗯……你不要说,你留下了我的记忆。”
博士捏着碎片,像捏着不会融化的雪:“是吗。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好吧,就当是这样——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了。凯尔希,自己去看一看如何?既然你不愿意听你听到的——”她拖长了声音,但微笑是那样短暂。过去是支撑她们走下去的东西,也是将她们慢慢拨开的东西。
凯尔希有些烦躁:她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刚刚听到的对话出自于谁;她也并非不相信。只是……“你要一直使用这样的说明方式吗?”
“好吧。”学者像毛巾卷一样地稍向后仰了仰,又绕回来,“你总是太相信……那么,我们还是和之前一样,再向上去一点,怎么样。”
“它呢?”菲林的目光落在拼到一半的星球上。记忆的星球已经开始旋转。到底是什么支撑它旋转的?是那个她们一直坚持的答案吗?仔细看着好一会,才能发现在代表陆地与海洋的缝隙间,光重新开始聚拢。即便无数次毁灭、无数次崩塌。银白色的光束流进医生的眼睛里,产生了小小的过敏症状。
“……你想要在塔上燃起火焰?”菲林说,“说实话,那可能找到很多……奇怪的家伙。”但她无法反驳此计划的目标,犹豫在情感的天平之上来回晃动。而在一侧的学者似乎有所预料,说:“凯尔希的意思是,像我一样的家伙。”
特蕾西娅温柔地说:“哈哈。”萨卡兹试图抬手,学者于是飞高——再飞高,去和她击掌。两人在尖尖的屋顶,朝她们的朋友招手,像两轮月亮。
记忆是帷幕,盖去了现实和过去。好像连她都要忘记,这两个人注视什么的眼神相似得令人痛苦。停顿令她失去了拒绝的机会。博士邀请凯尔希来到塔尖,特蕾西娅曾说,“这里就像是世界的边缘”。是因为风反而在这里不太清楚,心脏的声音反而如炽日般明亮。“……在很久以前,”身侧的学者把手指伸进黑夜中,后者宽和地接受了——研究者又试图把半个手掌都伸进去,一边说,“我保存了一幅画。那改编自一张摄影作品。普瑞赛斯说,那画让月亮成为了地上的月亮。”学者声音很低,很轻,像是在什么地方压缩了似才从胸膛里振鸣,挥发在这片大地。“而萨卡兹让天上的塔变成了地上的塔。凯尔希……我很高兴你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凯尔希面色不变(不过,神色在黑夜本来就很难被发觉)。“这是什么意思?”
“不瞒你说……”学者侧过头,然后,把自己扔进黑影里——她掉下塔,像一颗孤独的石头。
幽灵在菲林的背后,代替研究者、预言家、不知道名字的人、略残酷地回答:“这是秘密。
“你曾对我说‘一些我已经认为有解’,那么,只要见证下去就好——我是这样想的。即便那个时候你认为我已经改变。”
从里面看塔是一把剑。在外面,更像是从天而降的水流。菲林听到潺潺的、似乎怎么也无法流尽的水声,并拢的回忆则将她的感官拉长。无数场景一闪而过。小小的人影漫步在能伫立无数高塔的大地上,为文明编织旧的捕梦网;她们建筑透明的、不相对的薄膜,为了不掩盖真相与过去的伤疤——她们将此处星球当成真正的未来,写下相同名字的希望。
……她们走过那么多路,但在最后,只在塔内能听到命运的回声。学者像是之前闪现的幽灵般不见了。菲林看不到对方,但她知道对方掉到了什么地方——那是一切的终结……也是一切重复的缘由。这是颠倒的塔和真相。她记起来了一切——一切的一切。但是这“一切”,又到底能带来什么?源石……并不是所谓的魔法,也不是支撑真相的浮木。
行者的目光落在死之书上。她终于开始浏览它,并从头读起。
“哦,”她没有听到死之书的抗议,“我可不是什么童话……好了!你别看了。我可不是要给你看的。”
她也没有听到死之书里的一个人说着:“瞧瞧她的脸色,凯尔希肯定是信了。”——没有人回应。
里面的人有些恼怒地、倨傲地说:“好吧,不信也罢!但信是刚好。刚刚好。一切皆好。您明白吗?不明白也没什么关系。我们当然是要出来——不能抗议。”
三个月后,来年一月。暴雨捎来窗框上的一只夜莺。凯尔希做了个小木屋,敲打手工时,她一不小心把钉子稍稍刺进了食指里,但菲林没有感到疼痛。而夜莺替她叫起来:“太痛啦……太痛啦。我替您的心脏流血,您喜欢玫瑰吗?”
她沉默片刻,将钉子拔出,走过书房。
“不信也好!”书在桌上还在重复着之前的话,它像是长了胡子一样慢悠悠乐呵呵地说着(如同鹦鹉),发出谁都不是的声音。“不信也好。”
唯一的正派任务,我们的伙伴,巴别塔,给菲林提建议:“别听它的,凯尔希。它喜欢开玩笑。”
次日,令人惊奇地,门扉打开了!灰尘和阳光一并涌出,混杂地、自由地跳起舞来!凯尔希穿着斗篷,接触面小于百分之五十但再次彻底地、完整地阅读这个世界——她发现这像是一个小小的玩笑。她的友人似乎刚生起火,像是两个原始人(嘴边的黑色灰尘像是太大的痣),见到她,马上把火苗往下压了压,并挥手三次:“你终于出来了!凯尔希。我们都怕你在里面变成土豆闷死了。还好还好,我们都还在。”
黄昏在夜晚之前到来,但寻不见森林的影子。
这片大地进行了更迭,春天比冬天要更早地来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