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自火星》饭卡

62、遗物（下）

　　皮肤下的纹路不是妊娠纹，而是异化的血管和神经。
　　慎重考虑，莱拉又返回来收集了漫漫各个部位的组织切片。结论出来，从血液到淋巴，皮肤到内脏，甚至眼角膜和指甲里都不同程度的存在着异体DNA，其序列和皇帝很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根据之前羊水穿刺的DNA结论对比，这份基因来自——未来的小王子。
　　子宫内的情形被微观放大后，就是这样一幅奇景：胎盘外面长出了无数密密麻麻如蛛丝般的管状物，和子宫内壁紧紧联系在一起。
　　胎儿首先同化了胎盘绒毛膜的血管和神经，然后以此为连接把自己的基因散播出去，渐渐控制了漫漫的全身机体。甚至免疫系统也被操纵，不再抵抗外来基因。免疫球蛋白停止战斗，过敏症状才会突然消失。
　　脆弱的地球人抵挡不住狄肯星人的强力基因，仅仅三个月的胎儿就把母亲的身体完全占领了。
　　皇族会按照母亲种族的方式孕育生产，而地球胎儿的生存模式就是：像寄生虫一样完全靠吸收母体的营养生长。当漫漫每餐要吃掉三个全家桶的时候，淡红色的纹路转成殷红，如藤蔓一般蜿蜒盘绕爬满全身。

　　第十一周
　　餐厅里照例插着露水玫瑰，雪白的桌布和装饰性烛台把房间装点的温馨舒适。但漫漫分不出精力来欣赏了，她正在吃饭。
　　面前摆着的不再是精致的餐点，而是健康人士鄙视至极的‘垃圾食品’。汪着亮闪闪油光的红烧肉有三分之二是肥的，炸鸡炸虾炸猪排，能挂欠油炸的东西绝不清蒸，杯盘碗碟摆满餐桌，却没有一道绿色蔬菜。
　　漫漫左右开弓，别说品尝味道，来不及咀嚼几下就使劲吞咽，常常噎得拍胸呛咳，再一口炼奶灌下。这样的饮食已经完全不是享受，而是痛苦折磨。
　　窗外回廊上，几个人脸色沉沉望着她。
　　莱拉向皇帝汇报今天的体检结果：【体脂率和体重又降了，44.3公斤，比怀孕前还要轻。胎儿已经进入快速成长期，需要的热量非常高，殿下的饮食已经不能满足需要，只能从自己的身体储存里提供。】
　　厄尔忍不住插话：【不能让殿下吃点狄肯的东西吗？体积小热量高，比这样胡吃海塞舒服多了吧。今天早上殿下又说牙床疼，应该是不停咀嚼累得。】
　　莱拉摇头：【要是能吃早就吃了，我们的食物她根本吸收不了，稀释上几百倍就没有意义了。】
　　索伦看着那张晦暗的小脸儿，眉头紧皱：【她脸色很差，越来越没精神。】
　　莱拉解释：【吃得都是难消化的动物蛋白和脂肪，分量比正常多许多倍，消化系统和代谢系统完全超负荷运转，殿下的每个器官都很累。】
　　索伦：【研究院没有进展？】
　　莱拉摇头：【暂时只提供了浓缩的微量元素含片。胎儿和母体已经完全融合了，强制剥离会让殿下受重伤。没有技术比自然生产更完美，地球人类的胎儿都是这样孕育，改变了本质，继承人会有残缺。】
　　第二基因的选择，交配，没有选择的交易，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完美的继承人。其他，都没有意义。
　　漫漫又呛了，咳得泪光闪闪，使劲拍胸下咽。
　　爱上异族生物，永远忠诚，为了来自远方的祝福皇族做出了最大牺牲。
　　牺牲的，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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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吃都饿。营养掠夺的感觉很难用语言表述，生命从体内被一点点啃噬，浑身的每一滴血每一点精力都在被逐渐抽空。和初期的妊娠反应相比，这种离奇的现象更让漫漫觉得不安恐惧。
　　人在生病的时候，精神也会格外脆弱。
　　她时常焦躁地走来走去，电视频道翻个不停，精神的疲惫又反映到身体上，眼看着日渐衰弱下来。噩梦出现的频率虽然越来越低，漫漫的精神却没有好转，完全归到产前抑郁症上显然不是办法，心理治疗组的教授们压力巨大。
　　“她不是个善于倾诉的人，看起来呆呆的什么都无所谓，实际上都压在心里。”
　　“这个最难办，他们的关系……反正我不敢详细问，说得多惹恼了那一位可不是闹着玩的哟。”
　　“棺材是空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说，是不是她还没接受王子已经死了的事实呢？可那边宫殿的家具摆设，日用遗物，连穿过的衣服都销毁了，皇帝真够狠的……”
　　“嘘！不要命了！”
　　“其实这样的谈话治疗根本就是浪费时间，我看过狄肯的医学资料，精确消除某段记忆又不损坏大脑的技术，好几千年前就实现了。皇帝这是折腾什么呢？做个小手术，她就根本不记得王子了。从新开始，还是初恋呢。”
　　“人一生中要送走多少重要的亲友，运气好黑发送白发，不好就白发送黑发。就算不做手术，短则一月，多则半年，脑下垂体就不会再允许抑郁化学物质持续分泌了。人啊，基因里就是善忘的生物……”
　　“要是不忘，早晚都会做吧，皇帝看她的眼神，那是要整个吃掉哦……”
　　教授们或忧急或愤慨的谈论着，没有发现半敞的门外，一个小小的人影扶着墙悄悄离开。

　　索伦下班后先去了一趟厨房，在众位大厨惊恐万状的眼光下围上围裙，报废了一打鸡蛋后煎出几个完美正圆的蛋饼。最上面用金黄色枫糖浆浇出皇族徽印，皇帝军姿端正地端着盘子朝寝殿走去。
　　由于判断失误，两个月前索伦将一本《穿过胃抓住心》的地球书籍当作了格斗教程，翻也没翻就扔到一边（书名旁还下了红笔朱批：舍近求远，重读解剖课程）。后来他才发现，这是一本实用性极强的资料丛书，内容是如何用亲手制作的食物获得情侣的注意力。
　　写情书、送花、逛街等普通追求手段，卡修王子早就使用过多次了，剩下没用过的，确实不多。可想而知，当索伦发现这本书的真实内容后是多么的振奋。特别是其中一句话：“会做饭的人是值得共度一生的伴侣”给了他极大的启发，于是行动派的皇帝立刻将其付诸实践。
　　这种食物不会劳累咬合肌，而且糖浆热量很高，适合你食用。
　　不会耽误工作，有时候我也需要做点别的消遣放松。
　　如果喜欢的话，下次再做。
　　好，再说出下面这句话就完美了：这东西香甜柔软，像你本人一样……
　　回家的路上，索伦想了很多应对说辞。起居室和餐厅没找到漫漫，厄尔报告：【殿下刚刚做完心理治疗回来，好像有点疲劳，直接回卧室了。】
　　索伦轻手轻脚走进卧室，沙发和床上都没人，盥洗室里窸窸窣窣有点动静。魔王端着蛋饼，怀着诚挚的心意默默站在门外，想等公主出来献上。
　　然而盥洗室里面传出的男声让他起疑，隔音壁根本挡不住超常的耳力，索伦凝神一听，登时如遭雷击。
　　【你好，欢迎致电狄肯星商业部服务热线，查询能量块期货价格请按1，定制行星请按2，雇佣兵业务请按3，星际货运、宅急送及其他业务请按4，人工服务请按5……】
　　这是卡修生前录制的语音热线，他去世后没有撤掉。里面的人一遍遍拨打，贴在耳上反复聆听。
　　【你好，欢迎……你好，你好……】熟悉的声音一如生前，在两人之间回荡。
　　蛋饼还冒着热气，索伦却坠入冰窟。
　　咔的一声，合金锁断成几块，皇帝破门而入。漫漫手一抖，通讯器落在地上，做错了事般缩在角落。
　　“对不起……我只想听听声音，他什么也没留下……对不起……”小脸暗淡瘦削，双肩单薄如纸。在卡修身边的时候，她是有着透粉的苹果脸，和饱满鲜活的生命。
　　“别消除记忆行吗？别做手术……”她低着头小声祈求着，哀哀如伤鹿。一年前，她说什么也抬头挺胸。
　　怎么会这样。因为他总是高高再上，决定她该怎样吃怎样行。有谁能逼迫玛姬女王多吃一块香肠？有谁能规定他强悍的母亲每天一定要做多少运动？事故后直接向大脑中滴注抗抑郁药物的治疗，他也没有阻止。
　　不哀求就没有性命，不低头就没有退路。她想要的，不过是一点卡修存在过的证明。
　　“来。”索伦抓住她的手腕，漫漫轻轻挣了一下，索伦干脆把她抱起，老鹰抓小鸡一样大步走出去。

　　和所有魔王城堡一样，皇宫的地下有着综复杂的千年迷宫。从宗宫寝殿乘坐下降电梯，可以到达其中改造成地下室的一小部分。深达地下500米，看不见尽头的曲折走廊在冷光照耀下阴森寂静。两旁，有无数看不出区别的神秘房间。
　　尽头那一间有巨龙雕像的门，是皇帝亲口吩咐‘不许入内’的禁地。蓝胡子的密室。漫漫害怕了，扭了一下想拒绝。索伦双臂一收，把她深深拥在怀里。
　　“我说过不许你来这里，不过现在改变主意了。”索伦曾想利用人类的好奇心让她来到这里，可是皇帝的命令，哪一项她不是乖乖照做呢。
　　大门打开，一片暖色光芒撒了出来。
　　瞬间，漫漫惊呆了。
　　和正上方厚厚地层上的宗宫严肃冷酷的格调不同，这是一间布置地极其用心的陈列室。天花板到地灯都是温和如婴儿房的灯光，房间里没有任何一个角落被黑暗控制，也没有任何一束强光刺伤眼睛。摆列整齐的陈列架、玻璃柜纤尘不染，每一个小东西都有自己的位置。
　　但令人吃惊的不是这些。
　　房间右侧，墙壁上挂满了卡修的照片。刚出生的婴儿照，肥嘟嘟的脸颊上两颗亮星般的黑眼珠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完全想不到这个肉团长大后会是一个英俊挺拔的青年。标注着【上学第一天】的照片，一个表情有点紧张的小男孩穿着立领制服，端端正正站在校门口。
　　应用物理学少年组第一名，赛艇设计比赛第一名，校角力球队最佳个人……玻璃柜里摆满擦得亮闪闪的奖杯。团体赛第一名下摆着张领奖合影，一头乱发的布特站在他旁边，两人肩背搭在一起，笑得夏日阳光般灿烂。
　　二年级，三年级，毕业，实习……卡修一点点长大，越来越像初次见面的那天。他是存在过的，在这个宇宙留下了这样多的痕迹。
　　不知不觉，漫漫已经泪流满面。
　　索伦轻轻抚过玻璃柜，这一刻，他的眼神是父亲。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给你做手术，那是防止泄密的军用技术。记忆是人格的一部分，少了任何一段，人就不再完整。而且，这个世界上若有两个人记住他最深刻，最久远，那么就是我们两人。”
　　“我没有想让你忘，只是……想让你早点放下，这也是卡修最后的意思。他希望你幸福快乐的活下去，才会把你送到这里。”
　　卡修遗物的对面，是索伦收集的关于漫漫的东西。
　　“你们两个，都是我……”
　　都是我最深爱的人。
　　500米的深深地下，漫漫把眼泪留在索伦胸前。狠狠哭，狠狠哭，当他去世时没有来得及流下的泪水，一次补完。从出生到去世，他完美的走完了自己的旅程。见到所有这些，这个迟钝的地球人才最终承认了卡修已经离去。

　　回到寝宫，索伦仔细交代漫漫：“东西可能有基因残留，所以不能公布，想看他的话可以随时下来。”
　　漫漫：“下面好深，自己去有点怕。”
　　索伦立刻回应：“我会陪你。”伸手摸摸她的头，又擦擦花猫脸，没有被拒绝，心中滚烫。
　　“这是什么？闻起来好香。”漫漫指着卧室地毯上一堆黏糊糊的不明物体问。折腾半天，她早就饿透了。
　　“是……”是被摧毁后的蛋饼、枫糖浆和盘子的混合物。
　　“？”
　　“算了，下次再做给你。莱拉说今天检查的时候孩子已经有胎心了，想听听吗？”
　　“啊！好。”
　　先结婚后恋爱和先生子后恋爱，顺序都不怎么对。不过，也没什么关系。
　　索伦想，以后的旅程，还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