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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履 ...

  •   领首其一的蓝衣金乌卫惊喝:“王庆!有古怪——诸位退开,起大阴阳盘!”

      此人面目平平无奇,双耳有一对没有挂耳饰的耳孔,正是姬绍在溯查过去的奇门局中见过的那个三奇丙。

      只见王庆骤然从巽卦中跌落到地上,巽卦之疾,登时便摔得头破血流,可连一声惨呼都没有叫完,便只剩下古怪的咕噜声。

      王庆的脸面涨得血红,裹在青色绢布衣裳底下的身躯反反复复吹气、撒气的皮球般鼓胀起来,又干瘪下去,再鼓胀得更厉害,仿佛这身人皮底下已再包不住血肉。

      王庆从胀得发亮的脸皮中挤出几个恐惧的字:“救我……王良,救我!!我听到……呕……”

      王庆把手指头塞进嘴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王庆!王佥事,这是怎么回事?”

      王佥事正是这位三奇丙。金乌卫连忙共起大阴阳盘,但尽皆大惊失色。

      一条条黑色的阴炁之线射入王庆皮肉,将王庆从头到脚蚕茧一般厚厚裹起来,才堪堪没让王庆皮肉在那霎时爆开,只听得王庆痛苦的呕声。

      黄教神出鬼没,踪迹难寻,他们花了好些时日才勘出黄教在白浦县的行迹,谁料还没打一个照面,已先有同僚倒地,险些丧命?

      黄教在史册上的笔墨不多,可比他们预料的还要诡诈凶险。

      “停在这里不要轻举妄动!”王佥事冷冷道,“我在明敌在暗,恐怕我们已踏入黄教的包围圈了。准备打一场硬仗吧。”

      另一蓝衣金乌卫道:“稍等。东南方向,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血腥味?那边不就是密探消息中今日黄教的行迹所在,白浦县的乱葬岗?”

      王佥事皱眉道:“乱葬岗一片坟地,哪儿来的血腥味?”

      但他立刻便领会到了同僚的意思,惊道:“乱葬岗出事了!——留两个人在此地看护王庆,其余金乌卫立刻同我一起赶去乱葬岗!”

      众金乌卫乘巽卦而至,尚未到便已成阵,成犄角之势,天雷地火隐动,向那股浓郁血腥味的所在步步逼近。

      金乌卫的靴子踏上这片草地。一串血珠露珠似的从草叶骨碌滚了下来。

      仿佛傍晚时分下过一场血雨,泥土松软,野草碧绿,但如今云过雨停,这片腥风血雨的乱葬岗静悄悄的。

      待严阵以待的众金乌卫到此,却只找见一条条空空的、血色的黄缎子,如同坟前人家没烧完的黄纸。

      又是白雾。

      一双黑靴走来,刀锋在靴边陀螺似的转了几圈,陡然抬到“他”的颈边。

      他的脖颈被划出几条血痕。但显然黑靴人没有要杀了他的意思,不论黑靴人是皇天,还是随便哪位“神仙”,眨眨眼睛他就要死个一百遍了。

      “我之前和你说过什么?”黑靴人问。

      他不答话。黑靴人嗤笑了一声,把刀收起来道:“不动脑子的人是当不成英雄的。皇天那种货色也配和我相提并论?”

      他终于问:“那你是谁?”

      “你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还想问别人是谁?”黑靴人好像听了个莫大的笑话,“你现在知道你是谁了吗?”

      他摇摇头,过了片刻又点点头:“我是三垣之蒙。这是你告诉我的,不要说我不动脑子,如果你否定我,那就是你不动脑子。”

      “放你他妈的屁,”黑靴人道,“我还说你是姬绍,让你去干姬绍该干的事,这你怎么没记着?”

      他冷笑道:“原来史册上的神仙也会爆粗口?我还从来没有在史册上见过。”

      其实这句话明显是在试探黑靴人是谁,但黑靴人竟毫不避讳,大为嘲笑道:“你他妈一共看过几页史册?你又记住过几页?我根本不在史册上,你去哪儿见到过?”

      他问道:“那你是人了?你是人还装神弄鬼?你是术士?”

      这次黑靴人竟没再嘲笑他,只喃喃道:“原来姬绍有这么好奇么?太久了,我都已经不记得了。”

      他心中想道:“难道我从前和这个装神弄鬼的术士见过面?但我明明只在法子监认识过术士,这人的靴子和衣裳都不是法子监的。难不成还能是姬家祖上当真辉煌过,是……”

      但随后,他心中便黯淡下来:“姬什么?姬家和我一个没来头的东西有什么关系?”

      但黑靴人打断了他的黯然神伤,冷冷道:“我要走了,没空和你个小鬼讨论‘我是谁’这种无聊问题了。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两件事,你给我把一个字都背下来:

      “第一件事,你就是姬绍。你也是蒙。一个人难道就不能有两个身份吗?你记住,如果你认为你是姬绍,那你就是姬绍;如果你认为你是蒙,那你就会变成蒙。

      “做姬绍还是做蒙的选择权在你自己手里。

      “但姬绍会是一个好人,蒙永远不会是一个好东西。

      “第二件事:我很强,我知道。但那滴血的唯一作用,只是让你在想见到我的时候,我能听见。至于见不见你,那还要看我的心情。”

      黑靴人已渐渐走远,只听得黑靴人的笑声。

      “如果你觉得不爽,去找檀公簋。找到檀公簋,你才有和我说不爽的资格。”

      姬绍想追上去,却发现连站都根本站不起来。

      茫茫白雾中,那双黑靴成为孤独的一个黑点。

      姬绍动弹不得的大吼道:“那你他妈好歹和老子说明白檀公簋长什么样子啊!他妈大海捞针你以为老子能找到吗?都说这么多话了你就不能再多说几句???”

      “本人日理万机。”但最后只听得黑靴人在渺茫之中慢慢淡去的笑道,“今天和你多说几句话,只不过是因为本人已很久没同毫无威胁的小废物打过交道了。有点怀念。”

      “我日你爷爷——”

      姬绍猛然坐起身来,却只见月悬中天,四野寂寂。

      在他旁边的草丛中,宜生仰着头动也不动地看天。他入神道:“一千年前的月亮是如此,几千年前的月亮也是如此。同样的月亮,却竟换了这样多的朝代了。”

      姬绍又噗通躺回去,心道:“睁开眼就看见癫子。此兄与我沟通不了。”

      肩头、手腿上的剑伤疼痛让姬绍想起昏迷前发生了些什么事。是黄教扮作常萝卜,然后……

      宜生的目光从月亮落在姬绍身上,笑了一下道:“我见你受伤甚重,先帮你止了血。你的耳朵也受伤了,耳朵我替你治好了。”

      姬绍这才发现能听到了,想起之前先是聋掉了,然后假常萝卜说替他治好了,但杀了假萝卜以后,耳朵不知道为什么又聋掉了……

      “荒山野岭,哪儿有治伤的药材?他妈的,黄教又卷土重来?”

      姬绍警惕道:“你用什么给我治好的?”用手摸了摸,耳朵干干净净,仿佛连血渍都替他擦干净了。

      “不必怕,”宜生笑道,“我不是邪祟。”

      他低头去挖出一块土,在手中轻轻捏了捏,然后向姬绍展开手掌:“喏,就这样。你耳朵坏掉了,治好要花很多功夫,所以我替你新做了一双耳朵。”

      “……什么?”

      姬绍僵住,只见宜生手中竟是一只人耳。

      宜生看他看了片刻,忽然倾身过来,吓得姬绍手脚并用向后爬:“你干什么?你干嘛过来?”

      宜生无辜道:“我看看你耳朵和原来的一不一样。我是按照你原来的耳朵做的,应该是一模一样的……”宜生笑了笑,“但实在太久没做了,有些手生。”

      姬绍道:“……用土捏耳朵?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宜生摇摇头,不以为然:“万物生灵都生于天地,取天地之物做一双耳朵,和自己长出来的耳朵,其实没有区别。”然后手掌握起,便见那只耳朵又变成尘土,簌簌从他手中落下。

      姬绍以术士的炁感,似乎隐约看见一丝清气同时从他手中逸出。

      姬绍愣愣地心道:“这不是邪祟?这看着比黄教的邪祟还邪祟。”

      同时摸着耳朵愣愣地问:“你不是在骗我吧?我的耳朵是真耳朵?不会也突然变成土吧?”

      宜生笑道:“人死之后,自然是尘归尘、土归土了。”见姬绍脸色不好,才又笑道:“但你若还活着,自然是牢牢靠靠不会掉的。要是掉了,那你来找我,我再给你做一对新的。”

      姬绍心道:“……谁要找你做新的?有本事等我脑袋掉了,你给我做个新脑袋安上。”

      但刚腹诽完,他就想起这人会“读心”,当即又往后退了几步:“你是不是会读心?你能听到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宜生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然后才道:“不是读心。人的心和人的耳没有分别,我既看得见人的耳,自然也看得见人的心,人心的变化。”

      姬绍本以为这是卜卦卜来的,半信半疑道:“人心怎么可能看得到?谁把心里的想法放在脸上?”

      “凡是人身上的东西,我都看得到。”宜生认真地看着他,但姬绍觉得那双眼中很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心。

      然后宜生将手放在了他的心口,隔着破烂的衣裳让姬绍觉得很冷:“以前我看得到你的心,现在我看不到了。”

      姬绍一下子僵住,抓开了这只手,似笑非笑道:“老话说人心隔肚皮,看不到才是正常的,看得到就成了禁律里的‘神仙’啦。”

      姬绍心知肚明这是宜生拐着弯说他“不是人”了,但两个人都没有把窗户纸戳开。他转而问道:“你听说过黄教吗?”

      姬绍灼灼地盯着宜生的脸。说实话,他现在仍没有十分把握确信眼前的这个是真宜生,不是黄教诡异扮作的假宜生。

      常萝卜、老赵老钱、沈师姐他们他都太熟悉了,黄教邪祟说错一个字,他都听得出来——更何况错得那么明显,常萝卜都不让他来白浦县,又怎么可能带着其他学生来找他问“神仙血”的事?

      可宜生他不熟悉。甚至他现在都还不知道宜生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是这人真的就叫宜生,还是那天在周王庙现抄的。

      宜生却沉吟了片刻才道:“原来他们如今还叫黄教。你说的是伤你的邪祟吗?”

      姬绍脑中忽然闪过几个画面,一条条塌掉的黄缎子,竟又开始头痛:“不是伤我,是我……史册上应该有他们的,你知道吗?”

      姬绍的脑袋开始翻涌,双眼又渐渐模糊。模糊之中,他似乎看到宜生抬起手来,轻轻放在他的额前。

      冷,好冷!

      姬绍一下子弹开了,双眼却也骤然看清了。宜生垂下手,仍旧同他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上梁不正下梁歪,黄教确实很有骗人的功夫。”宜生道,“只要不相信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做的任何一件事就好了。”

      姬绍此前只听说黄教“立规矩”的本事,骗人却是从未听说过:“这是什么意思?”

      “若你信了他们的谎话,那谎话便成了真话了。”宜生笑道,“可这天底下,究竟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他们的谎话只在相信他们的人的眼中是真真切切的真话,若换一个人来看,依旧是假话。”

      姬绍愣了一下问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宜生含笑的双眼白水一般,仿佛能照出姬绍愣愣的模样。他随手指着一株草道:“这里是一根草,如果黄教能让你相信这是一朵花,那在你眼中,它就是一朵花,长着花的花瓣,有花的花香。可是我不相信,那这根草在我眼中,便依旧是一根普普通通的小草。”

      姬绍立刻想通了先前的事:“怪不得老子的耳朵……”

      “……”但姬绍忽然想道:“用泥巴捏一双耳朵,不是比用手拍拍耳朵还要邪门?我怎么也信了?如果泥巴耳朵是骗我的,这花花草草之说岂不是也是骗我的?我怎么都信了?”

      本来就打架打得脑子疼,这真真假假的一想,姬绍脑子登时更乱了套。

      “我觉得,”他赶紧爬起来,“宜博士,天也晚了,先回监里……不,都这么晚了,先回县衙休息吧,你觉得怎么样?”

      宜生懒懒地倚在草地上,仰头笑道:“害怕我是邪祟,想回县衙搬救兵?”

      “……胡说!”姬绍道:“我当然相信宜博士,搬什么救兵?宜博士就是我的救兵!”

      宜生也起来,可向姬绍走一步,姬绍便向后退一步。终于,两人相隔半步,宜生指间夹着一株草,草叶儿虚虚点在姬绍心口。“心搏得太快,你在说谎。我便是看不到你的心,也看得到你的脉搏。”

      “人不能在同一件事上上两次当。”姬绍弹掉这根草,“宜博士,我这是没办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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