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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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佃农悚然,立时闪身后退,更顾不得去问新郎官嘴里的她是谁。
但不等他退开,看似奄奄一息的新郎官却铁钳般一把抓住了他,用手中的大红喜带勒住了他的脖子。
佃农这才发现,他们两个人打来打去打了一通,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经打到了喜堂之前。仲春的风拂过喜堂门槛,带来浓郁的喜香和血腥味。
喜堂之中,红绸高挂,新娘子还是静静的,假人一般背对着他们等在堂前。喜婆不知去向。
在庭院当中似乎怎么看也看不清坐在堂上父位母位的那两条模糊的红色影子,在佃农被新郎官扎紧脖子拖入喜堂那一刻变得清清楚楚。
那原来根本是两条白色绸带。
喜堂房梁之上,悬挂着两具身穿绸布衣裳的尸体。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也如新娘子那般,背对着他们,也如新娘子的盖头般,在风中轻轻飘荡。
血淅淅沥沥从他们两只脚滴下来,滴在那两条绸带上。血已经快流干了,绸带的血色也已变成了干涸的深红。
佃农脚位忽然一变,又重起阴阳八卦局。
阳局,兑卦。
五行之中,兑卦属金,卦象沼泽。
没等新郎官把佃农拖到新娘子纸人高堂之前,二人如陷沼泽般一时不能再前进半分,佃农手指掐诀,一把钢刀借兑卦凝结而出,“嗤啦”割断了也快要把他勒成吊死鬼了的大红绸带。
“去你爷爷的,谁和你是同一个人?!”佃农骂道,“你什么角色,也配和老子相提并论??”
钢刀转瞬如金水般融化,凝练在佃农指骨上,锋利如箭的指刺重重砸向新郎官的头颅。
若是这新郎官当真与他一模一样、一般无二的功夫,那这一下,他不躲开,便要被他一拳打烂脑袋。他能打不假,可常萝卜可从未教过他什么铁头功、铁骨头功。
佃农心想:“这喜堂不对劲,白痴都能看出不对劲,管这鬼人什么来头,我得先走……只要他躲一下,我就能走。”
然而他一拳擂在新郎官发顶,若说那上面还有头发的话。
他听见新郎官骨头碎裂的咔嚓声,但碎裂的却不是新郎官的脑袋,新郎官头颅上的裂缝从下巴迸裂到脖颈,从脖颈迸裂到大红吉服底下。
所有黑洞洞的,也没有血流出来的缝隙在那一刻都向他打开了,佃农双眼一阵剧烈的刺痛,仿佛被挖出眼珠,捅入了两只万花筒。
无数的诡丽的缝隙向他张开,如同一扇向他打开的门。
他听见他的声音在放声大笑,不,那肯定是新郎官的声音,新郎官放声大笑道;“欢迎你,欢迎你!欢迎你来过我的日子,啊!我爹我娘在等我,我要走了,我要回去了……”
佃农还勉强维持有一丝清明,哪怕看不见,他还想起八卦局找到新郎官的位置。
但他摸不到新郎官,他的后背上却仿佛泰山压顶,压得他一根脊骨,十二双肋骨都要一根一根崩裂,他的脚动弹不得,头也动弹不得,一套光滑、冰冷、熏着浓郁喜香的绸布衣裳套在了他身上,一根同样光滑、冰冷、熏着浓郁喜香的绸带塞进了他的手里。
如同人声讲话的某种鸟类尖叫道:
“新郎官——新娘子——送入——”
佃农的脑子震荡起更猛烈的剧痛。他仿佛听见脑子里的自己也在一起大声惨叫。
那扇门向他打开。他看到了门口那个东西的……一部分。
那如同从一头巨大的肥猪身上刮下来的蠕动的肥膘,一粒一粒,垒得高高的……密密麻麻的白色虫卵。
在更惨烈的疼痛和惨叫来临以前,姬绍依稀听见了一声骨头碎裂的脆响。
但碎的不是他的骨头。
然后他便昏了过去。常萝卜上课时讲过,在你变得不再是你自己以前,能及时昏迷过去,是你最大的运气和运气对你的仁慈。
赵北关提刀从庭院这头闯到庭院那头,冲出门去。那些痴痴然凝望喜堂的皮色影子竟没有搭理他,任由他向大门冲去。
尽管久习占卜之法得来的预感,隐约告诉他事情不会这样简单,但当他冲出这重庭院大门时,却竟发现自己仍在这庭院之内,区别不过是他冲出庭院时面朝南,此刻正如踏入这重庭院一样面朝北。
他牙齿战战起来,想起法子监老师供他们传阅的记载邪神信徒活动历史的史书。
有些邪神信徒在举办祭祀活动以前,往往会把祭祀场地设为一片封闭的场所。
古书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事实上官家根本没有这个能力,能管辖到天子名头下的每一寸土地,在官家鞭长莫及的荒山野岭之地,邪神信徒做任何事,都是没有人管的。
但若想在官家眼皮底下,甚至在闹市区祭祀,便要动点手段了。
赵北关绝望地心想:“王福王禄二人误事,我今日怕是出不去了。”
赵北关冲出庭院,但不过枉费工夫,踏入庭院同一刻便又转向踏入这庭院。
显然,此庭院至少有一法则:“不得有出”。这四字何其简单,可便如立法则曰“掷铜钱不得正面”,那他在此丢铜钱丢到死,他也得不出一个正面。
他闯入闯出,一遍又一遍,那些鬼影不知休止地向喜堂呐喊。片刻,除双耳以外,他双眼、鼻孔也流下血来。他也想大笑,心绪越发亢奋,一把刀把喜宴的桌桌椅椅、酒坛酒杯都砸个粉碎。
他找不到姬绍在哪儿了。他也不敢去找。
蓦然,他从喜堂之上听见一声极其惨烈、非人的惨叫。
那是姬绍。但他听不出是哪个姬绍。
所有皮色影子都齐刷刷又转向喜堂之上,他的脸也转向喜堂之上,看见穿着大红吉服的新郎官跪在二位高堂之前,低着头颅,一动不动。
而佃农……没有佃农了,另一个姬绍……那还是姬绍吗?那个姬绍发狂似的脱掉了身上剩下的白色里衣,露出正在飞速枯干,苍老得包裹着白骨的干尸一样的躯干,然后脱衣服那样揭开了身上剩下的最后一层皮。
那个姬绍大笑道:“哈哈哈哈哈!我要走了,我要走了!你就替我在这里当……”
在看见那个姬绍的一瞬,赵北关便双眼一阵刺痛,却似乎看见有一庞大可怖之物正向他们吞没。
他心道:“不管是真姬绍,还是假姬绍……我们今日当真要命丧于此了。从前姬绍说得不错,法子监不是人呆的地方。”
在眼中已十分模糊的景象中,赵北关却似看到一支破空的金箭。
那支金箭如携万钧之力,远远非他们这些刚入监一年半载的监生之力所可施为。
不过刚刚才看到那支箭,那箭便已如雷霆正中喜堂上那个已经看不出人模样,竭力向喜堂门槛爬动,却明明分毫未动的白色躯体的眉心,将那东西的头颅射得粉碎。
赵北关一颤,用满是鲜血的脸转头向庭院门口看过去。
庭院大门前,正站着一身穿绢布长衫的中年男子,不太高,肩宽膀阔,双目威然,如同一片沉重而稳立不倒的山丘。
赵北关记得几乎是爬过去的:“常老师……救救姬绍,救救姬绍啊,常老师!”
姬绍没有昏迷过,不曾想昏迷原来也是会做梦的。
梦中他灵魂出窍一样呆呆地坐在一棵大树下。那是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槐树,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清晰地梦见一棵树。他记得树干上有一条长长的斧头砍上的疤痕。
在他前面站着一个人,他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脚上黑色的靴子和一片黑色的衣裳。
他记得梦中那时巨大的恐惧,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恐惧,那种恐惧不是疼痛,也不是让人发疯发狂,而是一片冰冷的虚无。
“看完了么?”那人问。
他记得对话的内容,但记不起那人声音的质感。
“看完了。”
“记住了么?”
“记住了。”
“你会忘掉它,”那人道,“当它该出现的时候,它会重新出现。现在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去找……谭……”
姬绍没有听清那个人的名字,便蓦然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醒来时,姬绍的冷汗从里衣浸透到了外面黑色的绢布衣裳,这是法子监的监生监服。破破烂烂的粗麻短打和监服黏在一起,让人浑身上下不舒坦。
顺手一摸,手下的布料却比监服还要光滑。
“什么狗日的鬼衣裳?”姬绍一个激灵便彻底醒了,扒下身上的大红吉服,“流年不利,老子上个月才过十八-大寿……”
没等后半句话骂出口,姬绍便看见了面前的常照山,又打了个激灵:“老、老师好。”
他悄悄迅速瞧了几眼四下的光景,松下一大口气。
这正是白浦县县衙给金乌卫办事的前厅。金乌卫,干的和他们法子监是一样的行当。区别是他们法子监监生是还没学成的在学学生,金乌卫是他们这些监生结了业后的主要择业去向。
招进金乌卫,便是留不在金阊府,去县里做个县卫,也是个从八品的官,副县丞级别。若是升得快,三五年便能升到正七品,县令级别。
姬绍有几个同门向来自视甚高,眼高于顶,但无怪他们如此,旁人看来,他们法子监的监生,便可谓已踏入了官场的第一步。
可姬绍往往想:他们法子监的人,不是来找个好去处当官的,分明是……
常照山道:“醒了?”
宽敞的前厅,齐齐整整两排红木椅子,当中一张红木茶桌。匾额上一只涂金的三足金乌。
赵北关不在这里,王福王禄两兄弟也不在这里……这狗娘养的两兄弟也不知是死是活。
除常照山以外,还有三名金乌卫。两名金乌卫身穿和王福王禄一样的青色绢布衣裳,腰挂银镶金坠子,另一名身穿蓝色绢布衣裳,腰挂金镶玉坠子。
这青衣裳的是和王福王禄那两个草包同规格的金乌卫,那蓝衣裳的便要更高一级。
姬绍在常萝卜跟前老实得跟鹌鹑似的,点点头。
常照山问:“你仔细再检查检查,浑身上下可有不适?”
姬绍想以常照山心细如发的性格,想必在他醒过来以前就把他检查过不知多少遍了。
检查他,不光是看他有没有受伤,伤情如何,更多的是……检查醒过来的这个人还是不是他。
常照山问:“你叫什么姓名?是什么人?昨天和今天都做了些什么事情,有和你一起的人么?”
姬绍驾轻就熟道:“我叫姬绍。是法子监西监的监生。昨天上午和赵北关一起来了白浦县,处理王福王禄两人报上来的人口失踪,下午查看了案宗,去了失踪人口的家里,然后……”
两个青衣裳一字一句的把他的话都记在纸上。
常照山道:“然后什么?”
姬绍觑了眼常照山,常照山有所预感地皱起眉头。
然后姬绍道:“然后我跟赵北关去春梨院看了场戏,从东门巷子逛到西门巷子,各自买了一个青团、一份梅花糕、一把牛皮刀鞘……”
金乌卫笔尖一停,也刷刷记下来。常照山喝道:“少讲废话!讲你和王福王禄那两人都去了哪,做了些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挖坑x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