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鬼使黑白相关]》琉璃蓝泽

1、第 1 章

　　有人曾对他说，你一生数奇，双亲寡情，所爱者早逝，不得舒颜。此等坎坷，至死方休。

　　世间众生，或富贵或贫穷，或幸福或孤苦，或顺遂或起伏，皆如坠茵落溷，不过偶然，岂有因果。
　　而你不过恰好是不幸的那个，零落污泥，辗转被践踏。
　　人是为感受那些闪亮美好的东西，才不枉生命来这世间一趟。
　　而后所有人殊途同归，皆有一死。
　　天下宴席，一场悲欢离合之梦，终有醒时。
　　然而，这样的命运，如此多遗憾，如此多苦难，未曾有过幸福，岂能甘心。
　　但是再不舍，也已将结束。

　　彼岸之路已经展开，花开嫣然，艳红如血。接引之人沿着那小路，从另一个世界缓步行来，已经来到面前，带他前往下一场旅程。
　　“你大限已至，跟我走吧。”
　　怎能同意。生时如此多怨恨难消，执念成心魔，纵使死亡亦不能停止，从泥土里伸出白骨，要吞噬仇人血肉，方能安息。
　　亡灵往生，需斩断所有前尘往事。白纸无瑕，方可书写下一场故事。
　　“那么，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接引者问道。“我可以借你力量完成。”
　　他看着接引之人，一身白衣，洁净如新，儒雅端方，竟是从未见过的平和安宁相。
　　那张脸，是他纯粹思念凝成的脸，此生心魂所寄。
　　“弟弟？”
　　接引之人脸上露出疑惑。
　　“抱歉，我不记得了。”

　　鬼使的诞生，乃厉鬼求幽冥之力为己消除怨恨，代价是消尽前世记忆，成为继任鬼使。
　　身为鬼使，必然无喜无悲、无情无爱、无欲无求，且不知前生、未晓来世，方能不沾因果，成为来往阴阳二界公正执法的摆渡者。
　　所有鬼使，一任拉一任做替。不同面孔，不过同一个形象，同一个身份，同一片空白。
　　而对于其中任意某一任，作为灵魂身份来说，鬼使生涯，亦不过洗尽前尘后，在冥界多暂时停留的一段时间而已。
　　结果到了现在，无论是作为鬼使的惯例，还是作为等待投胎的亡灵的惯例，全都被这个不守规矩的家伙打乱了。

　　那个家伙一见鬼使白就大叫大嚷，热泪盈眶地抱住不撒手喊弟弟。各种千方百计，耍尽心机，破坏所有正常流程。完成执念杀死他父亲后不肯消除记忆，不肯好好接任鬼使，乃至不准鬼使白去投胎，乃至公然大闹阎王殿，直呼阎魔老太婆。
　　这些，都让一贯行事沉稳、循规蹈矩的鬼使白大感头疼。但是不知怎么的，阎魔居然还真的默许了对方的胡闹，于是有了鬼使黑。

　　鬼使白之所以是鬼使白，就是必然忘怀生前事的。
　　鬼使白作为鬼使白，这种来自一笔勾销的前因的天降之爱，令他不知所措。
　　好像突然得到一份不属于自己的礼物。
　　生性拘谨的他，不得不一遍遍向对方歉意申明，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了。

　　也许他真的曾经是鬼使黑的弟弟，但是那都已经是他成为鬼使之前的事了。他无法确定。这份死后的相认相聚，或许来得有些太晚。很多事，生前未能了结，便成永久死结。

　　其实如果一切按着正常流程走，鬼使白去投胎，鬼使黑继任鬼使，同样消去记忆，也许才是最好的结果。
　　鬼使白之所以是鬼使白，他必然曾经有过惨烈回忆，极端憎恨着什么，不愿往生，才会接受冥界的帮助和条件，成为如今的模样。
　　而那些都过去了。现在的鬼神白，洗尽铅华，平和中正，是且仅是冥界一名尽忠职守的鬼使。
　　没有记忆，也就谈不上痛苦。无论是仇恨的存在，还是爱的缺失。
　　哪怕再纠结的情感，一碗孟婆汤下去，一切伤痛都会被抚平。然后再次投胎，启程前往人世。

　　但是那个家伙却只肯执拗地抓着已成一片白纸的他不放。
　　执念如此凌厉。
　　“对不起，其实我欺骗了你。”
　　“其实看到你的刹那，我就知道我的真正愿望。”
　　“不是杀了父亲。而是要你留在我身边。”
　　“这个愿望要完成，你就不能离开。”
　　轮回自此卡壳。

　　鬼使之所以不是荣耀，而是代价，就是因为接受这个身份的灵魂，在找到继任者解脱命运之前，只能在冥界独身前行。前因已消，就无有记忆所塑造成的自我的立足之地；后果未种，就没有未来。一切与己无关，被排除在外。万物命运皆相连。替人消执念，引导迷途灵魂，万般贪嗔痴。然而热闹是别人的，自己什么也没有。
　　将喝了孟婆汤到未投胎之间的短短刹那无限拉长，那种永恒的孤寂感，茫茫然的混沌一片、不知自己是谁的痛苦如此缠人，寂寞入骨。
　　所以所有鬼使都想着尽早投胎，进入属于自己的命运中，鬼使白也不例外。
　　到现在，一切都被那个家伙改变了。

　　鬼使黑揽过他肩，把手亲亲热热地搭在他胸前，喊他。
　　弟弟。
　　语气之真挚诚恳，令即使什么都不记得的他，也不得不相信，那是真的。
　　然而他已无法回应。
　　此事须做不得分毫虚假，不能迎合。否则生一分欢喜，便要变作十分绝望。
　　鬼使黑的弟弟，记忆塑造成的那个幻梦泡影，已经不在了。这是事实。

　　很多时候鬼使白会不断地想，也许无论对于自己，还是鬼使黑来说，当初一切按着流程走，大家往事皆忘，才是最简单的幸福之路。
　　冥界规矩，自有其道理。
　　如今自己认识鬼使黑的起始，不过是一个执念强烈的厉鬼，接任自己的鬼使。对于他反复欢喜叙述的生前事，是真的一分一毫不记得。
　　曾经挚爱的弟弟，如今视自己作陌路人。那些珍贵回忆，只有自己藏于心间。
　　不可能不痛苦，且必是极深的痛苦。
　　然而那个家伙大大咧咧的，仿佛分毫不介意。
　　即使问起，也只会说我孤苦伶仃一人被留下才是最可怕的。

　　可是这样的可怕，也只要忘记了便好了。孟婆汤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这样的话，在鬼使白舌尖滚了又滚，终究是没说出口。

　　过得久了，他也只好认同了鬼使黑的看法。因为那家伙看起来真的在他身边就分外开心，哪怕他一次次地说，我忘了。
　　他也只好替自己、替鬼使黑开解般地想，也许真的，在鬼使黑看来，死后居然还能与弟弟重聚，就已经是最大的幸福。弟弟的失忆，不过些许无伤大雅的小小缺憾。
　　这就是所谓的爱么。
　　而对于他来说，对于鬼使黑的自来熟，一次次的否认，并不是源自冷漠。
　　只是不能心安理得。
　　但过得久了，他也当真了。忘了又如何呢。不过一切从头开始罢了。

　　有一天，鬼使黑还兴高采烈地说，自己生前曾求得一签，签语是阴阳雾中人不散，阎王扫雾见欢颜。生前无人能解，自己一生飘零孤苦，没想到原来是应验在死后冥界。然后又是抱着他喊弟弟亲亲热热一顿啃。
　　于是他想，滞留在此，也许是命中注定。作为一个鬼使，却与别人有所联系，有所牵挂，无法释怀。有个人喊他弟弟，说想要爱他。
　　而对鬼使黑的那种熟悉感，即使忘却一切，仿佛也有某种残留的情绪碎片，回应着那未了因缘。
　　那么，两厢情愿，有何不可。
　　投胎转世的前途，也显得不那么有诱惑力了。

　　他们一起看冥界的晦暗天空，诸神百鬼，宫殿市坊；也去看人间锦绣美景，宛然好风光。还有那些悲欢离合，烟云繁华。
　　看得多了，他也会想，世间一切事，不过转世之后，成众生中一员，盛开又凋零，再入冥界，忘却一切，再入人世。
　　轮回往复，莫不如此。今世至亲，不过他日擦肩而过。众人皆逆旅陌路，你我皆行人。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诸事无定，悲欢不过瞬间，无恒久。
　　这样看来，鬼使黑简直狡猾地很。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抓得牢牢的。而那样的东西，奢侈至极。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鬼使白瞅瞅身边那个形影不离、总是看似大大咧咧的人，想，也许他是最聪明的。痛苦的事就不去想，到手的幸福就要牢牢抓住，活得肆意开心。
　　“弟弟，你在笑什么啊？”一张放大的脸突然在他面前晃，“说说看，想到了什么好玩的。”
　　“没什么。”他说，“好了，走吧。哥哥。”

　　迷魂无定，于天地间，此身如寄。
　　心安处是故乡。

　　鬼使白向前走去，鬼使黑却突然全身僵硬，停滞不动，然后大叫。
　　“你终于叫我哥哥啦！”

　　这一刻，才是天长地久，花好月圆。